第一章(第8/8页)

爱伦和特南太太坐在阴影下的枕木堆上,端着茶杯平静地喝着别人为她们送来的开水。

狄更斯伸手想拉爱伦戴手套的手,却中途打住,开口问道:“亲爱的,你还好吗?”

爱伦笑了笑,眼眶里却噙着泪水。她摸摸自己左臂和肩膀底下左胸上方的区域。“这里可能有点儿瘀青,其他地方都没事。谢谢你,狄更斯先生。”

狄更斯有点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的视线聚焦在别处。之后他转身走到断桥边缘,以心神涣散状态下仅存的灵活度跳上挂在空中那节头等车厢的台阶,爬进一扇破碎的车窗,轻松得有如走进玄关。之后他费劲地爬过那一排排座椅,车厢地板如今已经变成垂直壁面,那些座椅则成了墙壁上的横档。整节车厢惊险万分地高挂在河谷上空,只靠与铁道上的二等车厢之间的一根车钩支撑,像走廊上的破损时钟里的钟摆,轻轻摆荡着。

早先狄更斯已经把他的皮箱提出去,当时爱伦和特南太太都还在车厢里。那只皮箱装有他在法国撰写的《我们共同的朋友》第十六章的大部分手稿。可是现在他想起手稿的最后两章还在他的大衣里,他的大衣则是被折叠整齐地躺在他们原本的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车厢不住摇晃又咿呀乱响,十米下的河流折射上来的跃动光线穿过破碎车窗照进来,他站上最后一排座椅的椅背上,伸手拿到大衣,掏出手稿确认所有纸页都还在。手稿完好无缺,只是稍稍弄脏。确认之后,他重新把手稿塞进大衣里,这才从颤颤巍巍的椅背上下来。

当时狄更斯碰巧低头,视线穿过车厢末端车门上的破玻璃直视下方,就在底下远处,就在车厢正下方,那个自称祖德的男人脑袋大幅度往后仰,显然盯着上方的狄更斯,似乎毫不在意头顶上那几吨摇摇欲坠的木头与钢铁。在光线奇特的作用下,他似乎站在水面上,而不是在水里。他凹陷眼窝里的淡色双眼似乎没有眼皮。

祖德的双唇开启,嘴巴打开来动了一下,肥厚的舌头从那些尖细牙齿里面咻地吐出,发出嘶嘶声。可是动荡车厢的钢铁嘎吱嘎吱响,底下河谷的伤员惨叫声不绝于耳,狄更斯听不出任何明确字句。“无法理解,”狄更斯喃喃说道,“无法理解。”

头等车厢猛地一摇,又下陷了些,仿佛即将坠谷。狄更斯单手抓住行李架保持平衡。等车厢停止摇晃,他再次低头往下看,祖德已经不见了。狄更斯把那件装有手稿的大衣甩上肩膀,往上爬到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