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婚别(第16/32页)

裴玄静感到很心酸,又想起王义,更是悲从中来。很显然,禾娘对抚养自己长大的贾昌老丈感情很深,却不怎么想念父亲。也难怪,毕竟这个父亲对她没有养育之恩,而是从天而降似的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不对。裴玄静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至今没有听禾娘提起过王义一个字。一直是旁人:王义、崔淼、聂隐娘、裴玄静,甚至皇帝在谈论和证实这对父女的关系,但禾娘自己从未表过态。

她试探地说:“禾娘,你爹爹有一样东西要我转交……”

“不要对我提那个人!”禾娘喊起来,“是,除了你还有他。就是你们两个人先后出现,才把我的日子彻底搅乱了!他还找来了聂……害我从此只能跟着她,可我本来是可以跟着崔郎的!”

“请隐娘出手是为了救你。”

“我根本不需要人救!”顿了顿,禾娘斩钉截铁地道,“……我恨你,我恨你们!”

裴玄静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头一次认识到,原来人间最刻骨又最平常的亲情也并非理所当然的。在生命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埋藏着阳光照耀不到的荒芜。

禾娘是一个多么不幸的女孩啊,偏偏又是那么无辜,无辜到没有办法去拯救。

裴玄静只能说:“对不起。”

禾娘转过脸去,不肯理睬她。

小船继续顺流而下,再也没有人说过一个字。

水面渐渐变得清透起来,晨曦如同神迹降下——天亮了。仇恨与罪恶随同黑夜一起退场,天地重现和煦温柔。

周遭顷刻间便喧闹起来。两边岸上传来相互糅杂的鸡犬声、鸟声还有人声。一只又一只小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在他们的旁边忽前忽后,逐浪而行。船夫兴之所至,还会亮嗓高歌一曲。

裴玄静已经紧张到全身僵硬,禾娘早坐到甲板上吹风去了,裴玄静却连朝岸边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一味盯着水面。

这河水是多么清澈啊,带着两岸的连绵山峦,绿树茅屋的倒影跳入她的眼帘。草木的清香、润泽的水气扑面而来,挡也挡不住。似乎只要一抬手,便能牵来一缕脉脉云雾、袅袅炊烟。直到此刻,裴玄静依旧无法相信,昌谷就要到了。

仿佛又过了一百年,小船才停下来。

“出来吧。”禾娘在外面叫她。

裴玄静钻出船篷,眼前一片青山绿水。

昌谷——这个让她相思成疾的地方,果然比她所有的想象加起来都更美好。而她在跨越了千难万险重重阻隔之后,终于有资格拥有这份美好了。

前方云雾缭绕的山麓之下,千杆修竹随风摇摆,隐约露出间间茅舍,应是村庄所在。

裴玄静便朝那个方向走去,禾娘紧紧相随。隐娘的夫君将小船泊好,自己往船头一蹲,肩上若再停一头鱼鹰,便是画中现成的渔翁了。渔翁不声不响,眼光始终不离开田埂上那两位姑娘的背影。

来到村庄外头,裴玄静拦住两个追逐戏耍的小童,向他们打听李长吉的家。

“不远啊,就在前面,我带你们去!”那大一点的孩子脆生生地说。

“多谢小郎君。”

大孩子正要开步走,又好奇地打量裴玄静和禾娘,问:“你们是他家什么人啊?”

“我是……”裴玄静一下子语塞,脸却不由自主地发起烧来。孩子奇怪地看她,她愈发不好意思,“我们、我……是长吉的亲人。”

“哦。”大男孩说,“那你们跟我走吧。”走了几步,又问裴玄静,“你们没带东西来吗?”

“东西?”裴玄静羞臊地想,可不是嘛,叔父准备的嫁妆已经在河阴付之一炬了。世上有几个新娘会像自己这样,两手空空地送嫁上门……

见她不回答,大男孩转身招呼那小男孩,“你回去告诉娘,李长吉家来亲戚了。”

小男孩答应一声,跑了。

大男孩边走边说:“他家里断粮好多天了,每天都是乡亲们轮流送些吃食过去。你们既然没带东西,就让我娘多送一些吧。要不也得饿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