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佛骨难(第30/30页)

裴玄静默默地点了点头。她似乎还未从李素的惨死中缓过来,向来沉静的目光也有些飘忽,从郭鏦的脸上移到论莽替,又慢慢移向旁边的担架。那副担架上的人是合扑躺着,身量比论莽替小多了。

她犹豫了一下,问郭鏦:“论莽替是被炸死的吗?”

“不是。他跑了,都快跑到金仙观了。”郭鏦的语气很奇怪,“我原以为肯定抓不住他了。可没想到,他就死在金仙观底下的地窟里。”又指着论莽替道,“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就是这个模样。脸,是用石头反复砸的;脖子上的伤口,是用牙咬开来的。”

陈弘志怪声插嘴:“用牙咬的?”

郭鏦横了他一眼,继续对裴玄静说:“还有论莽替脸上的那些窟窿,是用这个东西扎的。”

他将一根细细的金簪递过去。

裴玄静的双手剧烈颤抖起来。由于持续的磨损,金簪的尖端变得锐利似针。挂在尾部的红穗子也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根线,将断未断,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尖叫起来:“这是从哪里来的?”

郭鏦被她吓了一跳,指着论莽替身旁的担架,话还没说出口,裴玄静就扑了过去。

李弥早已面目全非,但裴玄静知道是他。他的脸比之论莽替好不了多少,同样血肉模糊,可以想见当时的生死搏斗有多么激烈。唯一不同的是,李弥的脸上没有那些密密麻麻的窟窿,这使他看起来稍微不那么可怕。

李弥全无声息,她却不敢去探一探他的鼻息,只是抖索着取下他嘴边的一块皮肉,那明显是从论莽替的脖子上咬下来的。

“他还活着……”裴玄静含泪道。

“是活着。只是一见到我们,就举起那根簪子乱扎,又踢又咬,根本不问青红皂白。我也是怕误伤无辜,就命人先将他打晕了。”郭鏦叹道,“却不知此人是谁,怎么会和论莽替在一起,又与他有何仇怨。但若非此人,论莽替肯定已经逃跑了。”

他诧异地看到,裴玄静将李弥的头轻轻抬起来,抱到怀中。

“炼师你——”

“我知道他是谁。”裴玄静温柔地擦拭着李弥的脸,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只要稍稍弄干净些,清秀的五官便显露出来,依稀原先的纯真模样,“他是我的弟弟。”

“哦!”郭鏦也记起来了,这人不就是当初那个差点被皇帝活埋的李家二郎吗?他不是失踪整整两年了吗?看来李弥一直就待在金仙观中,但他又怎么会杀死论莽替?

裴玄静的一只手中还握着那支金簪,凭着它,裴玄静便能隐约猜出李弥所遭受的,以及禾娘所遭受的悲惨命运……她的心剧烈地绞痛起来。

怀中的李弥睁开了眼睛,眼珠缓缓转动,最终落到了裴玄静的脸上。

裴玄静悲喜交加地呼唤他:“二郎……”

李弥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裴玄静。她立即发现,他的目光与记忆中大不相同,不再有雨后清晨那般沁人心脾的透彻,却是一片可怕的浑浊。

裴玄静又唤了一声:“自虚。”她叫得很低声,但李弥肯定能听见。

忽然,李弥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根本不像是人的声音!随即翻身而起,用力把裴玄静推倒。裴玄静不及躲闪被压倒在地,李弥挥拳便向她的脸上身上乱揍。他的力气大极了,粗暴凶悍,简直就是一头发狂的野兽,几下就把裴玄静打得天旋地转。

禁军一拥而上,才将李弥拖开。

郭鏦上前扶起裴玄静:“裴炼师,你没事吧?”

“他不认识我了……”裴玄静颤声道。

“哎呀,此人疯啦!”郭鏦顿足。

被押在人高马大的禁军手中,李弥越发显得瘦骨伶仃,此刻他又安静下来,只是簌簌发抖。

裴玄静上前道:“各位将军,请勿伤害此人,他是我的亲人。”听到她的声音,李弥抬起头,混浊的目光中似乎闪过一星亮色。

郭鏦点了点头。

军士们松开手,李弥迟疑着向裴玄静跨出一步。

裴玄静含着热泪对他微笑:“自虚,是我,我是嫂子啊。”

李弥又向前迈了一步,忽然,他从裴玄静手中抢过金簪,转身便朝清思殿上跑去。

“快拦住他!”

“护驾!”

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在喊叫。裴玄静跟着李弥刚跑到御阶上,就被双双按倒在地。

她挣扎着抬起头,一个身穿赭黄袍的人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裴玄静愣了愣,才从那双威严冷酷的目光中认出来——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