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涎香(第11/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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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终了,龙涎香气却似乎变得更加浓郁,在他们的身边形成化解不开的包围,又仿佛要吸走他们的魂魄。

崔淼举起酒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来,秋娘且与我痛饮这一杯吧!”

杜秋娘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明眸如星辰般湛亮。她轻声道:“崔郎方才的话不对,并非所有男人都自私。据我所知,就曾有人既得到了自由,也得到了知音。”

“哦,什么人那样幸运?”

“我听薛姊姊说的,那人是她最好的朋友,名字叫做傅练慈。”

“傅练慈?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崔郎也知道她?”

“二十多年前的京城名妓,恍若三年前的秋娘,对吗?”

杜秋娘满脸惊诧:“天呐,崔郎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崔淼忍俊不禁地说:“我早说过,全天下的佳人都是崔某的知己,不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抑或是将来的。”

“呸!瞧把你得意的。”杜秋娘佯斥,“我知道了,你一定听过白乐天的那首《琵琶行》的故事。不过薛姊姊告诉我,《琵琶行》表面上看起来是写一名老大嫁作商人妇的歌妓,其实那位惊才艳艳的琵琶女就是傅练慈。她是在看过白乐天为她所作的《琵琶行》之后,感觉生无可恋,兼心愿已了,便投水自尽了。薛姊姊还说,世人并不知道《琵琶行》背后真正的故事。”说到这里,她又朝崔淼投去含情脉脉的一瞥,“崔郎这么灵巧的人儿,多半是打听到了《琵琶行》的真正内情。”

“只听说了一些大概。”崔淼不以为然地笑起来,“方才秋娘的话,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不知崔某是否有幸,能听秋娘讲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

“故事可讲,但并没有那么缠绵悱恻。”

杜秋娘将紫檀琵琶搁在身边,悠悠道:“我听薛姊姊说,那傅练慈生得美貌绝伦,又擅奏五弦琵琶,技艺之精湛,多年前的长安城中,无人能与她相比。傅练慈二十来岁时,有一位西川富商斥巨资为她赎了身,纳她为妾,傅练慈随富商来到成都,从而与薛姊姊相识成为了好友。后来,傅练慈厌倦了为人妾的日子,便让那富商给她一纸休书,又返回长安去了。她在曲江旁买下一座宅院,重新弹起琵琶,没过多久声名再起,为了能进她的院子一睹芳容,长安城中的王孙公子恨不得浪掷千金,而她却只挑想见的才见。崔郎你说说,她是不是活得特别潇洒自在?”

崔淼含笑不语。

杜秋娘叹了口气:“按说,她本可以一直这样潇洒地过下去,可是偏偏遇上了一个人。就因为那个人要专宠她,曲江旁的院子只能重门深锁,傅练慈的琵琶从此也只能弹给他一个人听,狂蜂浪蝶们都跑了,所有的真心假意也统统散去。按照傅练慈一向的言行,大家都推想她是被迫的,甚至还在暗暗盼望着,有朝一日她能突破束缚,重新变回那个豪放不羁、自由自在的性情女子。可是,所有的人都失望了。”

直到此时,崔淼冷淡的目光中方才闪出一星亮泽。他问:“难道说,傅练慈是心甘情愿放弃自由的?”

杜秋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继续道:“她在曲江旁的宅院中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销声匿迹了整整十年。最好的年华就这样一掷而去,却没有丝毫留恋。直到贞元二十年,那个专宠她的人逼她离开长安。”

“哈!霸占了人家整整十年,到头来就一脚踢开?”

杜秋娘笑了笑:“也可以这么说吧。傅练慈不愿意走,但那个人的命令她更不敢违抗,最后只能无奈地返回成都来了。因为她心意彷徨,一路上走走停停,足足三个月后才游荡到成都。这时,已经是永贞元年的元月。”

又是永贞元年。

崔淼凝视着香熏炉中的火光,不知在想什么。

“又过了一个月,新皇即位的诏书传到西川,傅练慈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赶走。”杜秋娘道,“再过半年,先皇因病禅位,不久便驾崩了。傅练慈从此定居在成都,彻底过起了隐姓埋名的日子。直到元和十一年的秋天,她将那人所赠的紫檀琵琶交给白乐天后,便投江自尽,走完了这一生。我觉得,她应当走得了无遗憾。”

崔淼将目光转回到杜秋娘的脸上:“恕我愚钝,秋娘所谓的自由与知音兼得,指的就是傅练慈吗?可为什么在我听来,她的人生是个纯粹的悲剧?”

“悲吗?”杜秋娘怅然地说,“崔郎有所不知,像我们这种身份的女子,对于幸福的祈盼自与良家女子不同。我们并不奢望天长地久,也从不敢想什么相夫教子、举案齐眉。何况,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日子,我们还不见得能过下去。比如薛姊姊吧,与她有过情缘的人,并无一个能修成正果,所以这就是我们的命啊。但是没关系,只要曾经得到过一份真心,就足够了。崔郎你想,当初如果傅练慈被纳入宫中,即使得了一个妃子的封号,从此却只能在深宫中耗尽一生,再不见天日。这与她为他独守宅院,根本就是两回事。所以,那人在登基之前放她走,在我看来,便是最难得的情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