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涎香(第15/24页)

今天,就在裴玄静踏进清思殿前的那一刻,甚至在她听到他说“宋若昭死在太液池里”的那一刻,她都坚信这种矛盾不复存在。对于皇帝,现在她的心中只有恨,再没有别的了。

可是不对啊,为什么皇帝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的狂傲呢?他的强硬呢?他的坚韧呢?

裴玄静惊骇地发现,当皇帝失去斗志以后,就仿佛失去了生命的根基。令她既恨又敬的东西同时消失了,如今在御榻上坐着的,几乎是一个老人。头一次见到皇帝时,裴玄静不相信他已年满四十岁;今天见到皇帝时,裴玄静同样不敢相信他还未到四十五岁。

出了什么事?

他不是一切尽在掌握,把最后的威胁都排除掉了吗?

皇帝说话了:“朕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在云母屏风的后面,皇帝打开金匮,示意裴玄静上前来。

摆在最上面的是《推背图》第二象。

裴玄静的目光停驻在七言诗上,那两个红字格外鲜明,不容忽略。

“看清楚了?”

裴玄静点了点头。

“宋若昭给你看过整部《推背图》?”

裴玄静又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第二象预示着什么?”

裴玄静看着皇帝。

他的唇边泛起一抹苦笑:“从《推背图》被撰写出来以后,第二象所预示的内容就一直不可言说,因为它代表的是——大唐的国祚。没有人敢解读第二象,也没有任何一位皇帝敢让人去解读它,哪怕是太宗皇帝本人。其实它的寓意不言而喻,从朕登基的第一天起,《推背图》第二象就是朕的信心来源。”他问裴玄静,“你还记得第二象的谶诗原先是怎么写的吗?”

裴玄静记得。

但是皇帝没有等待她的回应,他虽面对着裴玄静在讲这番话,其实是在自言自语:“原先的谶诗是这么写的:‘江中鲤鱼三六子,重重源源泉渊起。子子孙孙二九人,三百年中少一纪。’解读这首诗太容易了。江中鲤鱼是指李家,重重源源从高祖皇帝而起。子子孙孙二九人,指的是帝位在李家子孙中代代传承,也许是二十九代,也许是十八代。至于‘三百年中少一纪’就更好解释了。三百年,是指大唐将有绵延三百年的国祚,而少一纪呢,或许是指三百年少一年,也可能少一个月、少一天、一个时辰……”他住了口,沉思片刻,才又道,“朕不知道其他人的看法,但朕一直这样解释《推背图》的第二象,朕对此笃信不疑!”

裴玄静听懂了:为什么皇帝说《推背图》第二象给予他信心。因为按照他的解读方式,大唐国祚将近三百年。不管是三百年少一年,还是少一个月,少一天,大唐从现在算起,还有起码一百年的国祚!谶诗第三句的帝位传承,也佐证了这个推测。从高祖皇帝开始至今,如果不算武周的则天女皇,那么当今圣上恰好是大唐的第十一位君主。不论大唐的帝位将传承二十九代还是十八代,都还在方兴未艾之时。

当人人都以为大唐已经风雨飘摇时,皇帝却几乎以一己之力擎起整个江山,正因为他拥有最坚定的信念:大唐距离分崩离析的那一天,还远着呢!而他自己在帝王序列中所处的位置,也恰好位于中间,承担着转折的重任。

如果从现在开始算,大唐还有不少于一百年的国祚,那么皇帝的一切付出都是有意义的。因为他正在把一个帝国从深渊中带出来,重新攀上高峰。从安史之乱开启的持续衰败的局面在他的手中得以扭转,只有这样,大唐才能够浴火重生,再延续一百年!

“可是它变了!”皇帝指着金匮中的第二象,声嘶力竭地说。

是啊,谶诗变了。从二九人变成了二五人,从三百年变成二百年!

太可怕了。裴玄静完全理解了皇帝的绝望。二五人,解释为二十五位帝王尚可,但如果解释成十代传承呢?而三百年变成二百年,则更加直白并且逼迫太甚。现在的谶诗等于在说:大唐将亡,亡于当下!

“你与宋若昭一起勘察过凌烟阁异象,她说那一切都是鬼神之力,包括《推背图》的变字。你也这样认为吗?是吗?!”皇帝的问话仍然像过去一样咄咄逼人,但是裴玄静分明感觉到了他的恐慌和虚弱。

她直直地望向他。

皇帝仍然在喃喃自语:“宋若昭死了,一柄宝剑穿胸而过,正如第二象中的鲤鱼……她怎么会死成那副怪样,难道也是鬼神之力吗?”他盯着裴玄静,“假如凌烟阁异象真乃鬼神所托,就是为了让人发现第三十三象的变化。那么,宋若昭死成第二象中鲤鱼的样子,也是为了叫朕留意到第二象的变化吗?”

裴玄静垂下眼帘,不忍再看皇帝。

他冲着她低吼:“你没有听见朕的问话吗?回答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