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33/38页)
妻子是这位工人的影子和见证人。她絮絮叨叨地向马哲一件一件地指出丈夫曾经“活”过的痕迹。她的叙述重现了丈夫那阴暗、屈辱、没有希望的过去。她的证实是徒劳的,不论她指出的哪件事,马哲都从当中看不出有活的痕迹。连“痛”都不曾有过的日子,怎么能说是活呢?不过是场梦罢了。所以丈夫去世了,妻子还沉浸在梦中不肯出来,希望能在回忆中将那场梦延续下去。敏感的马哲在同她的对话中一下子就领悟到了她的努力,并怀着深深的同情保护她的情绪。
么四婆婆么四婆婆也是一位真正的孤独者,她即使是独居也掩饰不住对人的厌恶,她严守着内心的秘密,正如守着象征了这秘密的鹅群。这位久经沧桑的老太婆早就看透了人生,但她却不是一个随便就可以放弃生活的人。内心的欲望是如此不可思议的顽强,不但有幻想,还有行动。很显然,她是人类当中的强者。她是很早就摒弃了世俗的“活”,把自己与人们隔开的,她一直在等,她在无望的等待中意外地等来了疯子,因此她的生命在六十多岁的关头“老树开花”了。她将怎样活呢?什么样的活才算是真的活呢?于是我们看到了令人发指的场面。作家的描述一点也没有夸张,这就是活的真相,么四婆婆长久向往的活法。实际上,疯子和么四婆婆可以看作一个人或内心矛盾的双方,她与疯子的关系就如同人与自己体内的原始冲动的关系,这种关系处处使我们想到鲁迅在“墓碣文”中的描述:“……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疯子就这样为么四婆婆的僵尸生活注入了活力,她变得更有勇气了,因而有时竟也可以与人说说话了,当然她的话没人听得懂。不论疯子施加给她的痛苦是多么难以承受,她也是幸福的,这是惟一的活的方式,她要将这种方式持续下去,不希望别人来打扰。
么四婆婆的精神历程类似于一位艺术家。当疯子唤醒了她体内的冲动,她决心活一回时,她的举止行为显得是那样的不三不四,无法归类,她很快成了一个真正的异己。活是如此的艰辛,但没有丝毫后悔。自虐的疼痛与快乐维系着她精神的平衡,她老年时光这段短暂的、令一般人毛骨悚然的生,该是多么的自满自足啊!这种理想的方式给了马哲充分的暗示,因此当她与疯子的路走完了时,马哲的决心也下定了。
么四婆婆古怪的编织行动也使人联想到艺术家。她将生与死的秘密编进了绳子,让人们到外面去四处寻找,却总也无法接近谜的核心。这种编织是她的天才独创,也是出自强大本能的信手之作,她在编织时一定曾体会到了无限的愉悦。
在这个案件中,马哲最先接触么四婆婆的生活之谜,但一直等到最后,到疯子再次出现,马哲才意识到了要用自己的身体来解开这个谜。所以结果是马哲没有死,他继承了么四婆婆与疯子的活法,去创造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先前由么四婆婆饲养的、那群美丽的、充满了不祥之兆的白鹅,将会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重新出现在河边,无声地回答着来自人类的永恒的呼喊。
医生解开了那样多的灵魂的谜语之后,马哲来到了关键的转折点,代表他命运的医生终于降临了。他是世界边缘那一堵穿不过去的墙,他不容商量地逼问着马哲关于“活,还是不活”的问题,用这个问题在冷酷地折磨他的同时又诱导着他。面对这个再现了自己本质的人,马哲曾经有过的一切迷惑开始烟消云散,外部的干扰不再对他起作用,惟一的生活通道清晰地展现于他的眼前。
疯子在这个死寂的小镇上,只有疯子是惟一的活人,这个惟一的活人是要杀人的。他赤条条无牵挂地来到这个世上,走到哪里都是为了把东西弄脏。人们起先没有认识他,等到他造成了恶果,所有的人才都对他恐惧万分。他的存在就是对小镇人们的最大威胁,但人们拿他毫无办法。
马哲取代了他之后,立刻感到了自己体内的杀机在向外冒,所以他才开始藐视法律,并对局长说:“你这样太冒险了。”
人如果不具备疯子的魄力,又怎能在世俗中存活?
小结将马哲的灵魂一层一层地揭示出来之后,朦朦胧胧的主角的身影开始变得亮丽和富有立体感了。人生就是破案,作家带领我们闯进灵魂的永恒的疑案之中,解开了一个又一个的谜,但前面还有更大更复杂的谜团等待着我们,我们永远得不到那最后的谜底,但永远在“解”的过程之中。破案的惟一的动力是来自那藐视一切的疯子,而这位具有王者风范的疯子,同时又是谜的制造者。他给我们死气沉沉的日子带来变化,带来活力,他不断肇事,驱动着我们那僵硬的身体,使我们振奋,使我们紧张,使我们跃跃欲试地起来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