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艺术的故乡《美国》文本分析之一(第2/10页)

接下去卡尔失落的是他的同情心与正义感——家乡留给他的遗产。他在船上遇见他的同类司炉。司炉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他向卡尔诉苦。听了他的诉苦,卡尔误认为自己有伸张正义的义务(他完全误解了司炉的意思),便与司炉一块去见船长。在船长办公室里,卡尔加入了司炉的控诉,以求改变司炉的处境。当他满怀激情地,甚至有点自鸣得意地为司炉做完了辩护之后,才发现他和司炉已经一败涂地。他们的失败与他们的辩护毫无关系,却与某种微妙的氛围、某种无法改变的制度和原则直接相关,这种东西说不出来,但时时体会得到。那个巨大的船长办公室就是这种氛围之体现。人站在那些大玻璃窗前,就如站在大海之中。大海以她那毁灭性的力量不断感染着无依无靠的、渺小的人类,让人类懂得自身努力的徒劳。司炉是过来人,知道自己的行为的含义,他从来也没有对自己的这次行动抱卡尔那种希望。向船长申诉只是出自他本性的一次冲动,一次直接与最高原则晤面的生命的爆发。他对于结果并不介意,因为结果是早就预定了的。蒙在鼓里的只有卡尔,家乡的影响给他留下了想入非非的毛病。他老觉得他和司炉的辩护应该要有个结果,难道人们连天经地义的事都不懂得吗?司炉受到了错待,人们应当纠正他们的错误!

事情的发展完全在卡尔的意料之外,却在司炉的意料之中。司炉说过,码头变了,船上的风尚也就会变的。卡尔已经到了美国——一个陌生的理想之地,先前的道德和判断就不再起作用了。不管他如何声张,结局仍然是失落。没有人需要他的正义感与同情心。如果他不是个自恋狂,就只有暂时放弃。于是他就放弃了,并由这放弃导致了一场嚎啕大哭。这场大哭是他即将踏上美国领土时向过去百感交集的告别。与司炉的相遇是他求索之路上的第一站,这一站发生的主要事件就是一系列的丢失。司炉、船长和舅舅共同帮助他开始了对自身的改造。这种改造是以美国为象征的严谨的科学精神对于散漫软弱、不负责任的浪漫情调的制裁,严厉、苛刻,完全没有人情味。不甘堕落的卡尔不知不觉地接受了美国对他的改造。漫长的苦难生活从此降临到他的身上。

从司炉的辩护过程可以看出,在原则(或上帝)面前,人要开口说话是多么地不可能。所有竭尽全力的叙述都不过是一种欲望的躁动,一种激情的抒发,完全无助于证实。尽管如此,司炉还是将肚子里的苦水都吐出来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当然不是像卡尔一样,是出于正义感来申诉的。在这条船上起作用的不是那种空洞幼稚的正义,而是原则。司炉的申诉动机是出于人要表现自己的存在的天性——将遭受过的事情说出来。当然毫无疑问,卡尔的怂恿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申诉过了,船长也倾听了他的申诉,这件事就完成了,最后的判决完全与他的努力无关。他倾心于这件事的过程,也倾心于过程中卡尔表现出来的对他的友爱,以及船长对他的短暂的关注。船上所有的人当中只有卡尔一个在斤斤计较事情的结果——他是个局外人。

精神之父

居住在纽约上空的铁屋内的舅舅,于不言不语中,甚至在令卡尔反感的情形之下,教给了他独立与自由的奥秘。

从古老浪漫的欧洲来到纽约,卡尔发现自己被隔离在一座铁屋似的房子里面了,就连视野都受到限制,从阳台上所能看到的只是一条街道,并且就连这点可怜的视野,都在舅舅不赞成的表情下被剥夺了。谁能懂得舅舅那深奥的内心呢?也许他认为,人所能看到的只是生活表面的诱惑,而表面现象无不是一种蒙骗,要想懂得生活的本质,就必须亲身去经受。铁屋内的那两个半月的囚禁可以看作舅舅对卡尔实行精神断奶前的准备。

舅舅是怎样的人呢?他并不反对音乐,也许只是鄙视那种浅薄的陶醉;他也能够真正欣赏诗歌的精髓,只是从不与卡尔谈论;他的事业是不可理喻的、庞大的体系;他教导卡尔对任何事物都不要轻易下结论,只要耐心地等待;他赢得了卡尔的崇拜。

长久的精神上的饥渴终于使卡尔有点不耐烦了——也许这正是舅舅意料之中的——他鼓起勇气向舅舅提出到舅舅的一个老朋友家去做客,那位老朋友家里还有个年轻的女儿。他焦急地想与世界建立联系,因此掉进了舅舅周密策划的“阴谋”之中。在动身之前,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舅舅让他作了一次充分自由的选择——去还是不去?舅舅本人讳莫如深,似乎持矛盾态度。卡尔出于本能冲动选择了去,并为这一主动的选择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卡尔的选择看似偶然,甚至类似于受骗,实际上还是一种自由选择。舅舅知道,他不能长久住在铁屋子里,现在也许是他选择生活的时候了;他也预料到了卡尔的选择是可怕的。选择的事物按舅舅的安排发展着,卡尔被必然性牵着鼻子走,最后完全落魄了。舅舅的计划就是让卡尔在独立的第一步便抛弃身上原有的一切,抽去他的所有依靠,让他成为一个赤条条的人。他后来在那封奇怪的信中鼓励卡尔坚持自己的选择,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并要求卡尔与他彻底断绝关系。这个充满了理性精神的美国舅舅还在信中批判卡尔家庭的人情味,他认为卡尔特别需要战胜自己的欧洲情结,只有如此才会获得真正的独立。外表冷酷无情的舅舅竟是帮助卡尔走向完全独立的精神之父!这一点也不奇怪,真正的精神独立从来就是一件残酷的事,一件需要亲身经历的事;没有经历过这种残酷的人,是从来没有达到过独立的人。舅舅的行为也并非斩钉截铁,而是犹豫不决的。比如他似乎不太高兴卡尔弄音乐,却又派人为他送来漂亮的钢琴;他不愿卡尔整天弹琴,却又送给他一些简单乐谱;他似乎不愿卡尔去他朋友家,却又主动与他商讨这事,燃起卡尔的欲望,促使卡尔主动作出去的决定;他希望卡尔摆脱家庭影响(那种不负责任的温情),却又叮嘱他照看好失而复得的行李箱——家庭的象征。从这些事情上看,他似乎不乏温情。然而就在卡尔糊里糊涂地作出了那个致命的选择时,正是这同一个舅舅,派出自己的朋友格雷恩去与卡尔周旋,自己在幕后操纵着整个事件,最后还心狠手辣地断了卡尔的所有退路,将他抛到了陌生的世界。舅舅给他的唯一的东西就是他勉强可以赖以为生的、两个半月的英语训练。舅舅的行径使我们想起动物对幼仔的断奶,其残忍令人战栗,但却是唯一可行的方式。卡尔是一个特殊的孩子(这已经从他的胆大妄为的行为中体现出来),他今后将面对的困难正类似于大自然莫测的凶险,没有这残酷的第一课,他以后更难适应流浪的生涯。舅舅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与冲突,但对于他来说,原则是不能违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