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汇报(第17/20页)
我的老婆因此高兴起来了,她说是她把我从歧路上拉回来的。想想从前她经历了那么多近乎绝望的日子,眼睁睁看着我虚度光阴,浪费才华,急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现在总算熬出头了!这才是正路,光明大道,她的思想工作总算起作用了。将来总有一天她要搬回来住的,等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因为我从来离不了她的指点,就像婴孩一样需要她。现在她搬出去住在表姐家,决不是说她就不管我的事了,她还是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每当我陷入困境,她就像保姆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就说明天吧,当我在果皮箱上进行那种高级的升华时,她一定要站在我的脚底给我助威,这将给我极大的信心,顺利完成发明的壮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这种功夫可不是一朝一夕产生的。除了她,没有任何人能起到这个作用,邻居一不行,邻居一的瞎眼婆子不行,邻居二,虽说是她的亲密的同志,也不能起到这个作用,只有她本人有这个能耐,因为她不仅是我生活上的伴侣,主要的是我精神上的伴侣。在果皮箱上搞金鸡独立正是她想出的高招,也许没人相信这点,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她不是好出风头的女人,邻居二早就洞悉了她这个特点,所以才会三番五次地说,她的价值只存在于她与我的关系之中。她从家里搬出去的举动只能说是加强了与我的精神联系,现在她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离我更近!
那天傍晚我去了食杂店、粮店、菜店,我走到什么地方这伙人就跟到什么地方,前呼后拥,把我当作大人物。快到家的时候,他们把我举上头顶,送进屋里。我生平第一次领受到人们如此的尊敬,的确是有点飘飘然的感觉,不过当我一意识到他们这样做的原因,立刻又满怀沮丧了。我知道在明天,或另一个日子,他们又会由衷地将我唤作什么东西。于一瞬间,反抗的恶魔从我心底钻了出来,我不去果皮箱上金鸡独立又会怎么样?天会塌下来吗?要是从一开始,当这个胯间吊两块裆布的家伙钻进来的那一天,我就强行将他赶出门外,永不理睬,其结果也不过是我仍旧落入我老婆和邻居二之流的圈套,那也不见得就比到果皮箱上面去金鸡独立更猥琐、更难堪。就因为他一进门就不三不四地对我提起我的所谓发明,我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过去了,想起来真恶心,可又是事实。回忆我的大半生,就如一条灰不溜丢的狭长胡同,如果说在那迷蒙的前方有过什么发光的东西的话,那发光体无非就是导致我变成摇尾乞怜的小狗的所在,这是铁的规律,摇尾乞怜可以称之为条件反射。退回去并非不可能,但偶尔回首,身后空荡无物,我注定了是一条要向那迷雾中的发光体飞奔的丧家犬,虽然有时也步履维艰。我不能不承认,自从这个奇怪的鞋匠住进我家里以来,那令人为之一振的火光就不时在我的前方招摇了。可是我就不能甩开了他,开始我独自的追求吗?我应该肯定自己,就是说,没有他,没有他关在卧室里设想出来的金鸡独立的怪招,我照样能做一个有价值的人,做一个能够从事发明创造的杰出的家伙。正是这样,明天早上,当他从卧室里踱出来时,我就要用低沉的语调告诉他,请他离开这个家,因为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从今以后,我要克服自身的软弱,独自走完人生的小胡同。我不是厨师,也不是杂技演员,这两项工作都与我的形象不相称,我是个有理想的发明家。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对着镜子,将我要说的话练习了几遍,弄得十分兴奋,周身燥热。当然我并没有任何行动,夜渐深,一种怪异的寂静包围了我,电灯还亮着,熟悉的家具摆设全部飘浮起来,使人胆寒,墙壁又白得让我发怵。今天夜里,他们不来了吗?抛下我了吗?这可是几个月以来的头一次。什么使得他们对我不感兴趣了?就在刚才,他们还叫我“大人物”呢!何等狂热!谁会知道我本人在这一瞬间内心的微妙转化?他们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了吗?
我神情麻木地踱到门外,眼前一片空旷和灰白,地上的人和物体全消失了,我的住宅也从身背后悄然隐去,只有月亮在云彩的背后发出暧昧幽暗的微光,我低头细细寻找,但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伸出手来摸自己的脸,也摸不到实体,一种恐慌当即袭来,趁着记忆还在,我急急忙忙从脑子里搜寻出一个名字:邻居二。我向空中喊出这个名字,但我听不到我喊的声音,一切都消失在虚空中,就这样轻易地化为了乌有。“我搞过发明。”这一次我没有说出声,而是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句子,然而句子也很快就凝结了,凝结之后又消失了。我的脑子里空空如也,当然这脑子究竟存不存在也是很暧昧的,也许那似有似无的月亮可以作证,也许谁也不来作证,谁会相信一个没有躯干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