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第9/26页)

山下的房子雪白的墙面,灰色的瓦面,很好看,这也合乎道理。因为那是全矿的门面嘛。但是走近了一看,就不是那么好。雪白的只是面上的一层灰。灰面剥落之处,裸露出墙的本体,是黄泥的大块(土坯——王二注)。仰头一看,屋檐下的椽子都没上漆,因为风化之故,木头发黑。窗上玻璃有些是两片乃至三片拼出来的,门窗上涂的漆很薄,连木纹都遮不住。这也不难解释,矿上的经济状况不是太好。

有关矿上的经济情况,矿长知道的应该是最多。他说:同志们,要注意勤俭节约。我们是地方国营嘛。地方国营是什么,相当难猜,但也不是毫无头绪。在一些香烟和火柴盒上,常见这字样。凡有了这四个字的,质量就不好,价格也不贵。在美国也是这样,大的有名的公司,商品品质好,卖的也贵。小的没名的公司,东西便宜,货也不好。在超级市场里有些货是白牌,大概也是地方国营。可以想见地方国营的煤矿,经济上不会宽裕,办公的房子也就很平常。

就是不知道地方国营是什么意思,李先生也能猜出矿的经济状况。井下还是打钎子放炮,有两辆电瓶车,三天两头坏。坏时李先生就不当会计,去帮着修电瓶车。李先生说,我可不会修电瓶。可是人家说:管你会不会,反正你是矿院下来的,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在一边蹲着,出出主意。这是因为电瓶车坏了,井下的煤就得用人力推出来。要是大电机坏了,连医务室的大夫也得到一边蹲着去。她百无聊赖,就给大家听听肺。试想一个矿,雇不起工程师,把会计和医生拉去修电机,这是何等的困境。矿里还有三台汽车,有一台肯定在美国的工业博物馆里见过。这件事想不得,一想就想到印度师兄身上去。

李先生走到矿上会议室门前时,精神相当稳定,这是因为早上格物致知大获成功。像这样下去,他的心理很快就会正常,不再是傻头傻脑的样子。假如是这样,线条见他不像E.T.,也许就不会喜欢他。不喜欢就不会嫁,这样现在我可能还有机会娶她为妻。然而岁月如流,一切都已发生过了。发生过的事再也没有改变的余地。

十一

李先生走进会议室,这是一间大房子,里面有好大一个方桌。桌边上坐着两个人。一位是副矿长。另一位是个女孩子,穿件军大衣,敞着衣扣;里面穿着蓝制服,领口露出一截鲜红的毛衣。她的皮肤很白,桃形脸,眼睛水汪汪;嘴巴很小,嘴唇很红,长得很漂亮。这件事不难理解:矿上来了个漂亮女孩子,说是来找人,副矿长出来陪着坐坐,有什么不合理的?但是她来找我干吗?仔细一看,这姑娘是认识的。在矿院,在干校都见过。但是不知她叫什么名字。那女孩抬头看见李先生,就清脆地叫了一声:舅舅!李先生就犯起晕来:怎么?我是她舅舅?我没有姐妹,甥从何来?副矿长说:你们舅甥见面,我就不打搅了。李先生心想:你也说我是她舅舅?线条(这女孩就是线条。这两人以舅娶甥,真禽兽也!——王二注)说:叔叔再见。等他出了门,李先生就问:我真是你舅舅?线条出手如电,在他臂上狠拧了一把,说:我操你妈!你充什么大辈呀你!我是线条呀!李先生想:外甥女操舅舅的妈,岂不是要冒犯外祖母吗?姑妄听之吧。

然而线条这个名字却不陌生。在干校时,每天收工回来,枕头下面都有一张署名线条的纸条子。这是线条趁大家出工时溜进去塞的,以表示她对李先生的爱慕之心。有的写得很一般:

龟头血肿,我爱称!——线条。

有的写得很正规:

亲爱的龟头血肿:你好!

我爱你。

此致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敬礼!

线条

有的写得很缠绵:

我亲爱的大龟头:我很想你。你也想我吗?——线条。

有的写得极简约,几乎不可解:

龟,血:爱。条。

李先生见了这些条子,更觉得自己在做梦。

对于线条的为人,除了前面的叙述,还有一点补充。此人什么话都敢说,“文化革命”里,除了操,还常说一个字,与逼迫的逼字同音不同形。当了教授太太后,脏字没有了,也只是不说中文脏字。现在在我院英语教研室工作。有一回给部里办的出国速成班上课,管学生(其实是个挺大的官)叫silly cunt。那一回院里给她记了一过。还叫她写检查。她检讨道:我是怕他出国后吃亏,故此先教他记着。该同志出国后,准有人叫他silly cunt,因为他的确是个silly cunt!院长看了这份检查,也没说什么。大概也是想:姑妄听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