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杨一的逃亡(第2/5页)

后来他抖抖索索地从上面爬下来,衣服上蹭了很多铁锈,干部们掐住我们的后脖子,把我们赶出厂门。我问杨一,爬上去了吗。他很沮丧地摇摇头说,上面加了个盖子,还有锁,爬到一半就歇菜了。

沿着长满蒲公英的荒地往回走,他告诉我,爬到半空时候,风很大,放眼望去是工厂仓库黑乎乎的屋顶,还有远处的反应釜和管道,杂草浓缩为一片灰绿的颜色,世界好像一块废弃的电路板。他觉得很神奇,想停下来观赏,但梯子非常烫手,停下来就可能把手心的皮给烫掉。于是他只能往上爬。他听见下面有一群工人在叫,不知喊些什么,到了那样的高空孤零零地挂着,耳朵里就只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好像是低频的电波。然后他就发现,这个水塔在接近顶部的地方被锁住了。其实铁锁本身并不妨碍别人自杀,就算从梯子上跳下去也是一样死掉,但杨一并不是为了来死的,他只是想爬上去许愿而已。他试图用手推开盖子,可是那玩意焊的很牢,纹丝不动。他停在那里,双手抓住铁制的梯子觉得钻心的烫,只好下来了。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和那女孩约定了,一个考清华,一个考北大,他们一起离开戴城,一起去别的城市。后来那女孩跟他分手了,她去了南京,他去了上海。

在去上海之前,杨一说,他会永远爱着欧阳慧,可惜欧阳慧已经不再理他了,暑假里他几次去找她,她的态度都冷冰冰的,最后欧阳慧告诉他:“我已经不爱你了,你还不明白吗?”杨一不明白。欧阳慧就解释说:“其实你根本不是我爱的那个人,只是在那个年龄,我爱上了你。”这句话杨一也不明白,因为它本该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说出来的,而她只有十九岁。我想,假如一个女孩写诗,她就有可能在十九岁的时候说出三十岁的话吧?可惜杨一才十九,距离三十岁还有差不多十年。他觉得,性爱是不能遗忘的,那东西烙在脑子里,怎么说不爱就不爱了?欧阳慧就说:“你以后会想明白的。你走吧。”

那天我把他送上火车,看着他急吼吼地跟两个女孩调情,我想,所有这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爱与性,追随与叛逃,都可以留待以后去寻找答案了。我为杨一感到庆幸。火车带着他离开了戴城。我返身走出月台,刚才还是人山人海,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地上散落着好几只鞋子,火车站有点像散场之后的电影院。

当我在人世游荡到厌烦的时候,想起杨一,去上海的化工学院找他,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我背着个破包,头发蓬乱,身无分文。我看到杨一躺在寝室里,只穿了条裤衩,同样也是头发蓬乱,身无分文。他无力地对我挥挥手,说,小路,我钱都花光了,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你能给我去买个包子吗。我说我也没钱了,还打算找你借点呢。杨一说,那你有烟吗,香烟你不会没有的。我从口袋里摸出最后一根烟,点上,自己吸了两口,塞到他的手指缝里。

我说他笨,没钱不会去借啊。杨一说,我们寝室里每个人都是举债度日。我一看那寝室,完全就是狗窝,我都不用去形容了,反正读过大学的人都知道。几个床铺上各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都只穿着裤衩,对杨一说:杨一,有烟啊,给我抽一口。杨一说,今天的课还去上吗。下铺的兄弟说,我走不动了,我会因为低血糖而晕倒在离教室四百米的地方。杨一就对我说,小路,你帮我到某某教室去,点名的时候答应一声,然后你去给我弄点吃的,树皮也行。

那时候我就幸灾乐祸地狂笑起来,杨一,这他妈的就是你的理想吗,离开了戴城你没有变成一个上海人,而是变成了乞丐。杨一没力气跟我斗嘴,只是虚弱地说,不要污蔑知识分子。

我摇摇头,跑到那教室里,照着他说的,点名时候答应一声,然后再溜出来。很麻烦,我也没钱了,到哪里去弄吃的呢?忽然在校园的小道上看见一块手帕,女孩子的,我把手帕捡起来,再往前走看见一把要是,我乐坏了,快步上前,寻找那个漏了口袋的女孩儿。再追上去,看见一个女孩儿的衣服下面飘出一张两元的纸币。这短暂的追随她的旅程让我发狂,上帝啊,两元。我揣着那张钱,买了四个实心馒头,一路啃着回到寝室,给了杨一两个馒头,他眼睛都绿了。我喝了一口水,抬头一看,他手里只剩一个馒头了,我再喝一口水,另一个馒头也就剩下一小块了。下铺的兄弟还再喊:杨一,剩下那小块给我吧,求你了,我用手掌机跟你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