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庄 九 村 庄(第3/11页)
火车上过的是集体生活,一开出车站,乘客们立刻表现得仿佛到家了一般。他们脱鞋脱西服,脱到只剩内衣为止;他们剥橘子嗑瓜子。手机时常响起,铃声欢快扰人:比如“生日快乐”,“迪克西”之类。走道那边有个男人,往座位底下铺上报纸,然后蜷身缩进那个狭小的空间,只剩小腿露在外面。乘客挤在走道里,蹲在卫生间隔壁的水槽上,窝在两节车厢之间的空隙间,穿着暗色衣服,一排一排蹲着,像是电话线上栖着一串乌鸦。
铁皮小车疾驰而过,每隔几分钟就逼得人群重新排列位置。小车卖鸡腿、温啤酒,还有串烤热狗肠。售货员喊着:热牛奶,热牛奶,有益健康。有钱人才会在火车上购买食物。大多数人都自带——白煮鸡蛋,华夫饼干,还有盛满绿茶的旅行杯,里面液体混浊,看起来几乎要长海藻。10:45分,来了个打扫卫生的。我们上车才三个小时,她面前的垃圾却堆积如山,有花生壳,橙子皮,空塑料瓶。这世界上没人能比中国的旅客更快地生产垃圾。
对敏而言,时间过得太慢。这只是她一生中的第二次长途旅行。她望望窗外;看看表;玩弄手机。她每隔几分钟就跟我汇报——我们还有九个小时才到——直到我让她闭嘴为止。她打开了那个饼干礼盒,吃了几块——“没事的,”她安慰我说,“还有很多呢”——然后就消失不见,去看她的表哥了。她回来的时候,带了块玻璃纸包装的盐焗鸡翅和一些消息:小偷最爱玩的把戏是用一个“捡来的”皮夹子吸引乘客的注意力,趁其不备偷他的包。
午夜刚过,我的手机收到短信,欢迎来到湖北,敏的老家。我们勉强睡着了。凌晨三点,走道对面的一家人突然醒了,就像弹簧突然跳起,开始大声谈笑,声音传遍车厢,仿佛正是下午时分。6:57分,我们到站了,跟敏的表哥道别,坐大巴回家。
10:12分,大巴过了长江,敏突然醒来。公路上每经过一个城镇,她都会把名字念出来:黄石,梅川,黄梅。“我们快到了,”她说,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紧张。
敏的妈妈陈美容已经等在大金镇外的路边。她四十二岁,眼窝很深,棕色眼珠,颧骨很高——是农村人里面少见的大骨架美人。她笑得开怀,露出许多牙齿,敏回家的第一天里,我就没见她的笑容停过。她们俩见面时并未拥抱——这不符合中国的习惯——但在交谈的时候,敏摸着妈妈的手臂,抚弄她的耳垂。她已经两年没回家了。
大金镇是个乡下小镇,只有一条街,卖饲料和农药的店铺仍然多过于卖摩托车和手机的。路边的小生意摊反映了决不丢弃任何东西的乡村哲学:在大金,你可以花钱修表,修钟,修炉子,修电话或者电视机。在城市里,这些小生意大都难得一见;城里人对新产品的质量更有信心。在露天的货摊上,最醒目的商品是硬壳的旅行箱,提醒着人们,镇上最好的机会可能是出去。
敏有很多计划,来改善家里的条件。她想给家里买个DVD机。“再买台饮水机,”她说。“那样就方便多了。”
时不时,敏的妈妈会越过女儿的脑袋看向我。“这地方太差了!”她热诚地笑着说。“我们太穷了!”
在通往她们村的路口,敏的妈妈叫了一辆有当地特色的出租车:一辆摩托,后面拖个铁皮车厢,下面装两个轮子,架了几块窄窄的木板当座位。里面坐着五名年轻女子,都穿着紧身牛仔裤和宽松夹克——跟敏一样,也都是回来过节的农民工。车子突突行驶在土路上,敏回头看着回家的人们。一个年轻女人穿着黑色的皮裤和细高跟的靴子走过稻田;一个穿条纹西装的男人一手拖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学步小儿。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朝我们微笑挥手。“这是我小学同学的爸爸,”敏说。“他老了。”
到了一片两层砖房跟前,我们从车上爬下来。敏的爸爸沿着小路走来迎接我们——他瘦削,苦相,笑容疲惫——敏发现他也老了。家里很安静。敏的妹妹和弟弟都去亲戚家了;另外一个妹妹在家里看电视。敏进门的时候她只是抬头看了看,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回了屏幕。
我们一边吃着猪肝面和煮蛋——敏的妈妈为了欢迎她回家,特地在她的碗里放了三个蛋——敏一边听家人讲新闻。她爸爸说想要买辆摩托车。
“要多少钱?”我问他。
“七八千块,”敏代她父亲回答。
“这么贵啊!”我说。
敏的父亲轻轻地插嘴说,不到三千块他就能买到一辆。
“那不好,”敏说。“你想把时间都花在修车上吗?”
电话铃响了。是敏的一个朋友,从东莞打过来,看她是否平安到家了。“我妈看到我高兴死了,”敏说。“我爸妈都老了好多,家里又乱又冷。人除了想睡觉什么也不想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