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死而复生(第2/4页)

生与死,是此文的第一个话题。正如我前面所讲述的那样,杜塞尔多夫的海涅故居如何让我回到了自己的童年,一件已经被遗忘了的往事如何因为海涅的诗句变成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个记忆又如何不断延伸和不断更新。周而复始,永无止境。这个关于生与死的例子,其实要表述的可能是想象力里面最为朴素也是最为普遍的美德——联想。联想的美妙在于其绵延不绝,犹如道路一样,一条道路通向另一条道路,再通向更多的道路,有时候它一直往前,有时候它会回来。当然它会经常拐弯,可是从不中断。联想所表达出来的,其实就是想象力的长度,而且是没有尽头的长度。

这是童年对我们的控制,我一直认为童年的经历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初的图像就是在那时候来到我们的印象里,就像是现在的复印机一样,闪亮一道光线就把世界的基本图像复印在了我们的思想和情感里。当我们长大成人以后所做的一切,其实不过是对这个童年时就拥有的基本图像做一些局部的修改。当然有些人可能改动得多一些,另一些人可能改动得少一些。很多年前我在和一个朋友的对话里说:“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我的每一次写作都让我回到南方,无论是《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还是现在的《兄弟》,都是如此。在经历了最近二十年的天翻地覆以后,我童年的那个小镇已经没有了,我现在叙述里的小镇已经是一个抽象的南方小镇了,是一个心理的暗示,也是一个想象的归宿。

马塞尔·普鲁斯特是这方面的行家,他说:“只有通过钟声才能意识到中午的康勃雷,通过供暖装置所发出的哼声才意识到清早的堂西埃尔。”没有联想,康勃雷和堂西埃尔如何得以存在?当他出门旅行,入住旅馆的房间时,因为墙壁和房顶涂上海洋的颜色,他就感觉到空气里有咸味;当某一个清晨出现,他在自己的卧室里醒来,看到阳光从百叶窗照射进来,就会感到百叶窗上插满了羽毛;当某一个夜晚降临,他睡在崭新的绸缎枕头上,光滑和清新的感觉油然升起时,他突然感到睡在了自己童年的脸庞上。

我曾经多次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文学里真的存在某些神秘的力量,那就是让我们在属于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和不同环境的作品里读到属于自己的感受。文学就是这样地美妙,某一个段落、某一个意象、某一个比喻和某一段对话等,都会激活阅读者被记忆封锁的某一段往事,然后将它永久保存到记忆的“文档”和“图片”里。同样的道理,阅读文学作品不仅可以激活某个时期的某个经历,也会激活更多时期的更多经历。而且,一个阅读还可以激活更多的阅读,唤醒过去阅读里的种种体验,这时候阅读就会诞生另外一个世界,出现另外一条人生道路。这就是文学带给我们的想象力的长度。

想象力的长度可以抹去所有的边界:阅读和阅读之间的边界,阅读和生活之间的边界,生活和生活之间的边界,生活和记忆之间的边界,记忆和记忆之间的边界……生与死的边界。

生与死,这是很多伟大文学作品乐此不疲的主题,也是文学的想象力自由驰骋之处。与前面讨论的文学作品中的飞翔和变形有所不同,生与死之间存在着一条秘密通道,就是灵魂。因此在文学作品中表达生与死、死而复生时,比表达飞翔和变形更加迅速。我的意思是说:有关死亡世界里的万事万物,我们早已耳濡目染,所以我们的阅读常常无需经过叙述铺垫,就可直接抵达那里。

一个人和其灵魂的关系,有时候就是生与死的关系。这几乎是所有不同文化的共识,有所不同的也只是表述的不同。而且万事万物皆有灵魂,艺术更是如此。当我们被某一段音乐、某一个舞蹈、某一幅画作、某一段叙述深深感动之时,我们就会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感叹:这是有灵魂的作品。

中国有五十六个民族,有关灵魂的表述各不相同,有时候即便是同一个民族,因为历史、地理和文化等诸多方面的差异,表述的差异也是显而易见。然而万变不离其宗,当一个人的灵魂飞走了,那么也就意味着这个人死去了。

在汉族看来,每个人都有一个灵魂。如果这个人印堂变暗,脸色发黑,这是死亡的先兆;如果这个人遭遇婴儿的害怕躲闪,也是死亡的先兆,因为婴儿的眼睛干净,看得见这个人灵魂出窍。诸如此类的表述在汉族这里层出不穷,而且地域不同表述也是不同。很多地方的人死后入殓前,脚旁要点亮一盏油灯,这是长明灯,因为阴间的道路是黑暗的。如果是富裕人家,入殓时头戴一顶镶着珍珠的帽子,珍珠也是长明灯,为死者在阴间长途跋涉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