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第3/11页)

那张了不起的大字报在我和哥哥的床头墙上存在了一年多,积满灰尘和纸张泛黄破裂以后,它自己沿着墙壁掉到了床底下,然后被我们遗忘。最初的时候,我每天睡觉前和起床后,都要用神圣的眼光看看自己歪歪扭扭的署名。

五年以后,我进入了初中年级,开始大规模书写大字报了,而且是亲自书写,不再是尾随其后的署名。文革时期最著名的写作班子来自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笔名为梁效,是两校的谐音。我模仿梁效,拉上三个同学也成立了一个写作组,笔名来自当时著名的文革电影《春苗》。

那个时候刚好是黄帅事件席卷全国。年仅十二岁的小学生黄帅写了一篇批评老师的日记:「今天,XX没有遵守课堂纪律,做了些小动作,老师把他叫到前面,说:『我真想拿教鞭敲你的头。』这句话说得不确切吧,教鞭是让你用来教学,而不是来打同学脑袋的。希望你对同学的错误耐心帮助,说话多注意些……」老师看到日记后大发雷霆,认为黄帅是「为了拆老师的台」。接下来两个多月的时间内,老师不断批评黄帅,还要求其他同学不要理睬黄帅。孤立无援的黄帅只好给《北京日报》写了一封六百字的信。她在信中说:「我是红小兵,热爱党和毛主席,只不过把自己的心里话写在日记上,老师却抓住不放。最近许多天,我吃不下饭,晚上做梦惊哭,究竟我犯了啥严重错误?难道还要我们毛泽东时代的青少年再做旧教育制度,师道尊严奴役下的奴隶吗?」一九七三年十二月十二日《北京日报》刊登了黄帅的来信和日记摘抄,十二月二十八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全文转载,还加了编者按语。当天早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也转播了这篇报导。黄帅红极一时,成为全国家喻户晓的反潮流英雄,全国的中小学生纷纷向她学习。可是好景不长,两年后,随着毛泽东的逝世和「四人帮」被抓。十六岁的黄帅一下子从天堂掉进了地狱,成为了「四人帮」的小爪牙。批判她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她的父母也因此倒霉,母亲写下了几十万字检查,父亲被逮捕入狱。直到一九八一年,黄帅的父亲才获得平反,走出了监狱。

在那样一个时代里,一个人的命运其实不属于自己,所有的人都是随波逐流,谁也不知道前面等待着自己的是幸运还是倒霉。

一九七三年底,全国的中小学掀起了批判师道尊严的浪潮。由我执笔,署名春苗的大字报风靡了我们的中学。我在学校里也是名噪一时,成为了著名的红笔杆子。这是当时流行的民间政治术语,「红」是革命的颜色,「黑」是反革命的颜色。于是写作政治上正确文章的叫「红笔杆子」,写作政治上错误文章的叫「黑笔杆子」。

我和三个同学夜以继日地奋笔疾书,里面的革命语言都是从《人民日报》、《浙江日报》和上海的《解放日报》上抄写过来的,不到一周时间,我们就写出了将近四十张大字报,贴满了我们中学的墙壁,将我们中学的老师们挨个批判了一通。我唯一放过的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和我私交不错,时常会偷偷递上一根香烟给我。我偷了父亲的香烟,也会敬他一根。

当时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时代,除了工厂、军队和农村,其他所有的单位都派驻了工人宣传队。我们中学也进驻了工宣队,工宣队的队长就是当时中学的最高领导。我记得那是一位年过五十的老工人,他拿着笔记本,一边浏览我们的大字报,一边在上面写着什么。见到我的时候笑容满面,连声夸奖我:「干得好!干得好!」

我当时不知道,我们春苗写作组短时间炮制出来的近四十张大字报,也成为了他的革命成果。县革命委员会主任大大表扬了他,说我们中学在学习黄帅反潮流精神和批判师道尊严的运动中,走在全县所有学校的前列,甚至都有可能走在全省所有学校的前列。

这位工宣队长认真记下了我们批判过的每一个老师的名字,然后发现竟然没有那位语文老师。工宣队长很不高兴,觉得批判师道尊严的运动中还存在着盲点,他把这个盲点叫到自己办公室,拍着桌子大骂一通,说这个盲点压制和打击学生,所以才没有出现批判他的大字报。

我们的语文老师哭丧着脸来找我了,他把我拉到中学围墙的外面,递给我一枝香烟,亲自划火柴给我点烟,然后恳切地问:「为什么不写我的大字报?」我抽着他的香烟说:「你身上没有师道尊严。」

「怎么可能没有?」语文老师急了,他说:「我全身上下都是师道尊严。」我说:「你经常给我们学生香烟,你和我们学生打成一片了,你确实没有师道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