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第4/11页)

王桂英在知道哥哥底态度后,想起了以前所考虑过的一切,觉得果然不出预料,有了极度的愤怒。她拒绝去他家里,准备了最毒辣的话等他来。但她决未料到哥哥会驱逐她。

王桂英总是把一切想得太单纯,像一切年轻人一样,把世界想得过于美好。以前她虽然有过华美的幻想,现在她却只想养活她底小孩,发觉了蒋少祖底困难后,她唯一的希望只是养活小孩:这个希望底意义只有她自己知道。生活对她有什幺意义,只有自己知道--因此她不可能想像别人会不懂得,不尊重这个。因此她虽然听到,并看见过无数毁灭,但却不相信毁灭会临到自己。

就是这种信心使她还保留着希望;就是这种信心使她感到哥哥必定会蒙受羞辱。几个月以来的强烈的,真实的精神奋战使她决心抗拒一切,养活她底小孩;在她底这个最后的执着里,她相信,假若谁要来侵犯她,便必定会蒙受羞辱。

王定和来到以前,女孩睡在柔软的小被里,她坐在床旁的藤椅中,感到女孩在,感到她底柔弱的呼吸,以静止的、严肃的目光凝视着门。她靠在藤椅里,在膝上绞弄着手巾,长久地,不动地凝视着门。在失望的情绪里面,她安静地想到了过去的一切,想到了自己还是小女孩时候的一切,想到了一.二八、上海、朋友们,想到了蒋少祖--而在这种梦幻般的回忆里,她感到女孩在,感到她底柔嫩的呼吸。她不时看小孩一眼,伸手理她底小被,然后又紧张地、静止地凝视着门。她已经忘记了,她为什幺要凝视着门。

她看到门打开了,蒋少祖笑着走了进来,嘲讽她底幻想,然后走过来吻小孩。于是她看小孩。“没有,没有他。”她想,盼顾,又看门。于是她听到了蒋少祖和夏陆争吵的声音。她悲哀地微笑着,觉得这种争吵是不必需的。

她突然地叹息了一声,露出绝望的表情。

“假若他离婚--可以吗?可以的,应该的,我要去上海。但是--最好不要想,现在不要想,她在睡,可怜的小东西!”她想,安慰着自己:“现在是这样的时代,她怎样长大,又怎样--不,也不想,日子是一秒钟一秒钟地过的,非常悠久,但是,停住在现在多幺好啊,我没有别的想望!小时候,我们在乡间过活,在那棵树下,世界是很小的,有花草、田地、稻场,还有那个说笑话的老舅舅,他死去很久了--我们没有别的想望!怎样呢,我怎样长大的?是的,是的,这样长大。”她想,严肃地、吃惊地看着小孩。“谁来?”听到脚步声,她想。“人很健忘,可怕的热情--谁来?好的,让他来吧。”她想,于是她底激情爆发了。她坐正,愤怒地、惊悸地看着门。

王定和走进来,关上门,站在门边,冷酷地看着她,看着床上的女孩。

“好事情!”他细声说,脸打抖。“你想瞒哪个?”他说,愤怒地笑着。

王桂英靠在椅背上,手肘搁在两边,看着他,愤怒地、痛苦地呼吸着。

“你想瞒哪个?王家没有出过你这种女人!好事情,公然摆在这里,让大家看见!”王定和用细弱的声音说,好像有什幺东西压迫着他;仍然站在门边。

王桂英底失色的唇边现出了冷笑,看着他。

“没有别的说,--早二十年的王家,你得死!现在替我两天以内滚出这个门!”王定和叫,上前了一步。王桂英愤怒地站了起来。

“这是我底房!”她叫,战栗着。

王定和猛力地捶着桌子。

“闭嘴!”他以冷酷的、尖锐的高声叫:“滚出去,带着你底脏东西去找蒋少祖!限你两天以内走,这里是路费!”“哥哥,你有儿子!”王桂英叫,愤怒而恐怖。小孩哭起来,她向床走,但即刻又跑回,在小孩底哭声里向哥哥冲去。王定和给了她两下耳光,她倒在桌边上,痛苦地颤抖着,不再能说话。

王定和走了出去,愤怒地带上门。

“为什幺我一句话说不出来?不行,这不行--没有如此的容易!”王桂英向自己说,恐怖地跑了起来,随即跑向女孩,抱起她来,愤怒地摇晃着她。女孩大哭,他用奶头塞住了她底嘴,呜咽着在房里徘徊。

即刻,王桂英把女孩交给了仆人,忘记了身体底衰弱,向王定和家奔去。她带着那样的毒意、憎恶、和疯狂奔过街道,觉得这个世界,这些人们,对于她,只是卑鄙的、可杀的存在。她迷晕地奔上台阶,在门前站了一下,推开了门。

蒋淑媛和蒋秀菊坐在房里,显然她们正在谈她。蒋秀菊站起来了,惊吓地看着她。她问她们王定和在哪里,然后冲上楼。“哈,她们多自在!她们在谈我!”她想。她推开门,凶恶地站了下来。王定和正在书桌前面写信,看见了她,掷下笔,伸手指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