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第7/11页)
“我杀死我底女儿--我自己亲手埋葬她!”她站起来,说,带着这种冷酷的,疯狂的表情。接着她倒到椅子上昏去了。她底年轻的、丰满的、被乳汁浸湿了的胸部在轻轻地颤栗着。
这件事使大家非常的惊吓,大家整天地留在她底身边,防备再有什幺意外发生。但王定和仍然不能原谅她。王定和听到这个消息,显得很冷淡,当天就回上海了。
王桂英整整地躺了一个星期,神情显得有些失常了,什幺话也不对别人说。一个星期以后,她收拾了她底一切,就是说,丢下了她底一切,到上海去了。
她在上海的一家华贵的旅馆里住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她到报馆去找夏陆,请他通知蒋少祖下午五点钟到他们以前常去的那个咖啡店去会她。在夏陆底不着边际的怜悯和惊异里,她没有说别的话,但请他避免陈景惠。夏陆立刻就跑到蒋少祖家去,不知为什幺异常的激动。蒋少祖听到这个消息后长久不作声,夏陆无故地愤激起来,走开了。
蒋少祖脱下了优美的、灰色的外衣(本来他爱好舒适和漂亮),上床睡下,但即刻又爬起来,穿着皮拖鞋走到桌前去,取笔写字。后来他揉去纸张,转动圈手椅,望着墙壁。陈景惠走进来,开抽屉取钱,温和地向他说到电影院底新片子,他瞥了她底怀孕的身体一眼,向她悲哀地笑了一笑。“真要命呢,头又痛!”陈景惠皱着眉笑着向他说,然后走出去。
“在夫妻间有着怎样的关系?”蒋少祖想,凝视着墙壁:“她为什幺要来?为什幺早不来?为什幺一切不更早一点?她怎样了?她底孩子怎样?她住在哪里?夏陆不说!可恶而愚蠢!啊,可怕,可怕,人生是这幺多的纠缠!”他转动椅子,凝视着门。忽然他站起来,颤栗着、昏乱地徘徊着,“这样可怕,可怕,但是要解决,必须要解决!这几个月一切都变了,我怎样耽忧!”他站在床前。他底额上的皮肤灵活地向上游动,折出了皱纹,“最不幸的是有一个家庭,以前你觉得一切都是好的,至少可以敷衍,但是时机成熟,你就得收获一切!但是应该倔强,蒋少祖,”他想,额上的皮肤压了下来。“她一定把小孩带来,一定说:我交给你,我要生活,你是无耻的、罪恶的,不义--这我都承担。无耻,罪恶,不义,但是没有谁更好,要拯救这个,须得神圣的炼狱底火焰,而且我无疑地要生活,要争取胜利!--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必须想法子!可是一切都已经想过,--啊,我心里是怎样的火焰,我底眼睛发热,烧啊!”他嗅鼻子,徘徊着。“做了恶梦,全中国在做恶梦,全人类在做恶梦!恶梦的世界,恶梦的战争,叛逆!--但是我并不想到福建去,我和我底事情留在上海!有一天一切全解决了!但是中国是造不出英雄的共和主义来的!但是她是多幺不幸啊!大家已经知道,她怎样能住下去啊!过去的甜美的平静!但是我们好像没有一天平静,我记得我没有平静,我甚至于前两天还想去南京,我底孩子,我底爱人,--残酷的世界把这一切全粉碎了!覆没了!但是,很简单,以残酷回答,活下去!我们没有自由,专制的世界逼迫我们犯错--错?这些原是我们底权利!我们要留下自由的天地,用血肉生命,赤手空拳!不,我无须想,很简单,横竖是这样一个生命,怎样安排都是无所谓的,可以冲破!有谁敢向我投第一个石子?我没有智慧,热诚,忠实?那些可怜的混蛋和蠢货!郭绍清,他怎样?我知道他底娇滴滴的太太是怎样来的!--‘你们要走到孩子们面前,向他们忏悔。’如此而已,这样黑暗的社会,崇高的理想沉没了!”他想,竭力压下兴奋,走到穿衣镜前面去,动手穿衣服,“我有这样的风度,这样的年轻,这样的才干和魄力,--我要取得!”他想,系上领带,揩了脸,做了一个憎厌的表情。然后他梳头。
他出去看朋友,谈闲话,消磨时间。四点半钟,他带着惊慌的,温柔而顽强的心情走进了拥挤的,灯光明亮的咖啡厅。
王桂英因复仇的,炫耀的欲念而穿得非常的华丽。她穿着深红色的绸衣,戴着发网,并且打了口红。她四点钟便到咖啡店来了。她叫了很多的食物,坐在内厅的角落里,通过屏风凝视着来往的食客们。流浪的白俄在咖啡厅里拉琴,她听着琴声,严厉地凝视着屏风外面。衣裳旧污的、可怜的白俄挟着提琴走进来,卑贱地向她笑着,侧着身体鞠了一个躬。她冷酷地挥手,驱走了他。
“是他!”她想,埋下了憔悴的、颤栗的下颔,以发光的眼睛凝视着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