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第12/16页)
冯家贵极噜苏地向蒋少祖问好,问他近来怎样,身体怎样,饮食怎样,又问贤惠的少奶奶怎样。他引蒋少祖走进蒋蔚祖底书房。献茶后,如蒋家底人们所欢喜做的,动情地笑着,伸出花白的头来向蒋少祖耳语。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听着他。
“大少爷简直不得了!他疯得那样!大少奶奶狠心呢--,再有幺,老太爷近来身子坏!当然,精神怎幺会好呢?怎幺会呢?”他向蒋少祖生动地耳语着,同时做手势。蒋少祖,在老人底口腔和颈部底腐蚀性的气味里,愁苦地笑着。“下半年又欠租,三姑爷又蚀本!老太爷近来跟县府里一个科长谈得来!那个科长又借钱,早上还在这里!那个科长大烟抽得凶!”这时阿芳羞怯地走到门边,说爹爹等二哥去。
冯家贵因发觉疏忽了职务而发慌(他以为唯有自己才能通报这个消息的),不安地笑着,大声叹息。
“唉,二少爷,去吧,去吧!这是多少年了啊!去吧!”他哭了,不害羞地看着阿芳。阿芳站在门边,给面色激动的蒋少祖让路。
“不羞,你哭!什幺事情你哭!”阿芳愤怒地向冯家贵说:她怕不幸,因此冯家贵底啼哭令她发怒。
“你懂什幺啊,小姑娘!”
“我不懂,你懂!--”阿芳愤怒地说,呼吸急促,并且眼睛发红。
于是她可怜地啜泣起来,跑开去。
蒋少祖带着严肃的,激动的面容走进父亲底卧房。在门边听到老人吸水烟的声音。跨进门感觉到父亲射过来的尖锐的目光,露出了苦恼的微笑。他镇压着自己,尊敬地鞠躬,然后站住不动,苦恼地笑着凝视父亲。他底笑容说:“我现在回来了,但只停留一天,我只是为你而痛苦,我没有做错,随便你怎样吧!”
在父亲简单地微笑,垂下眼睛后,他才能观看父亲;虽然他一进门便看着父亲,但父亲底尖锐的目光使他什幺也不能看到。于是他看见了坐在火边的衰老的、苍白的、甚至在衣服底折纹里都表现了大的颓唐的父亲。他走到桌边坐下来。“找你回来,有几件事谈谈。”老人低声说,无表情地看着儿子。
“是的。”
沉默很久。
“你,媳妇要分娩了吗?”
“是的。”蒋少祖回答。“是的,王桂英底事情他不知道。”他想。
“在上海,过得怎样?”老人说,用老人所特有的,极其简单的目光看着儿子底衣着。
“还好。很忙。夏天想回来,又有朋友邀到杭州去了。”“啊,那幺,等下详细谈吧。你应该明白家里现在的情况。”老人忽然凄凉地笑,扬动眉毛,眼里有慈爱的光辉--他明白儿子,他饶恕了他。
他明白儿子底逃避、戒备、和谎语。他明白儿子为何几年不回来,为何现在又回来。在他底巨大的厄难里,他饶恕了这个儿子和叛徒。无论如何,较之所爱者,这个叛徒使他所受的痛苦要少得多。
并且这个儿子给他展示了一幅令他痛心的图景;给他展示了年轻人底独立的生活和成就底图景。特别在现在他对这个图景有着智慧的,强烈的意识。老人顿然明白了半生的错误,向这个叛徒凄凉地、慈爱地笑了。
蒋少祖没有料到这个。在父亲底单纯的微笑下面,他底心不可抑止地微颤着。他沉默着,低着头,然后,不自觉地向父亲笑了温柔的微笑。在这个微笑里有女性的妩媚。“雪下的很大了。”他说,笑着。
老人看了看窗外,在火上搓着手。
“你晓得你哥哥底情形幺?”
“晓得。”
“他不回来,也由他去。这是冤孽--。你看这个苏州吧。”老人顿住,没有说出他底孤独和忧伤来。“你住几天?”他问。“我想明天走,隔一个月的样子再来。景惠要分娩,其次我还有点事要到北京去一下。”
“你做些什幺事?”
蒋少祖忧愁地笑了笑。
“在报馆里做事;报馆里派我去北京一趟。”
“啊,北京!”老人突然峻烈地皱眉--老人忆起往昔。“日本人要打到北京了吧!有趣,有趣!”他愤怒地发笑。“是在抵抗。”蒋少祖悦意地笑,说:“现在打过了长城,假若不抵抗,北京早要丢了。有很多的军队在那里,政府一定可以抵抗的!”他诚恳地说,在父亲面前,衷心地感到了政府底艰苦。
老人不回答,显然不感到兴趣。老人皱眉,沉默着,让这个谈话底空气逝去;这个谈话是他引起的。随后他叹息,用忧郁的、低沉的声音叙述家庭情形。他说这两年什幺进款也没有,假若再照这样过三年,小孩子们便不会有的吃了,换句话说,他便不能再活下去了。
他异常冷静,但带着极深的颓唐说,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情况里,他宁可早死。他说他并未真的活着;他没有死,只是因为小孩们。他说到他对小孩们底希望。他分析了小孩们底性格、兴趣、和天资,说希望他们能够自立,并且能够狠心。“再过几年,他们就能够狠心的;不然他们会没有的吃。”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