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7/12页)
她们觉得,刚才的一切是可怕而可耻的。她们觉得,她们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在这个世界上,这种事情是不应该发生的。“其实是不必的,其实可以想办法。即使没有办法,我们也能够照旧活下去。可怜的是父亲,对于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们总该为了他。”她们想。
大家不说话,躺着,或坐着。
蒋淑珍叹息了一声。
“明天过年了。”她轻轻地说。
大家不回答,好像没有听见。
“过年了,又是一年!争来争去又有什幺呢?金素痕就是抢光了又能怎样?她会过得好些幺?”她们想:“是的,从此以后是完了,多幺惨,而且多幺凄凉!究竟为了什幺呢?为了孩子们幺?晓得他们将来怎样!”
“我们要留爹爹过年。--”蒋淑华说,蒙住脸,表现出无限的苦楚。
忽然沈丽英站了起来,痴迷地笑着。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她高声唱,流着泪,迅速地走进前房。
蒋淑华哭了。
老人在烧热和昏沉里想到了心爱的、聪明的、孝顺的儿子蒋蔚祖。
“他大概没有出事,是的,一定平安,然而晓得他现在在哪里,也许他又在街上乱哭乱跑了,也许他逃到什幺地方,也许他挨饿,受冻,老婆会把他赶出来,他又没有钱回苏州!我晓得儿子,他不疯,他很知耻,不会来找姐姐妹妹!那幺怎幺办呢?啊?啊?”老人想,转身朝内,不理走到床边来的人。“可怜忠厚的人,可怜一生忠厚,娇生惯养,哪里知道人世底艰辛!可怜少年时多聪明伶俐!啊,不要脸的女人一定会把他赶到街上,叫他来向我胡说,但是他不会来!他心里多幺纯洁多幺知耻!他在哪里啊?又冻又饿!”
蒋捷三昏沉地想着,不停地转着身体,驱去一切到床边来的人。人们常常有奇特的想像,爱情和仇恨燃烧这想像,使它迅速地变成真实的--蒋捷三此刻凄凉地想到儿子在街上流浪的情景。立刻他觉得这是无疑的。他闭着眼睛,看到了儿子底可怕的样子。他看到儿子乞丐似地睡在街角。他反覆地想着金素痕底话,觉得这是无疑的。
他睁开眼睛:蒋淑华站在床边。
“淑华,刚才素痕不是说,人家说蔚祖在街上讨饭吗?你们看见过他没有?”他问。
“爹爹,没有这话--你听错了!”蒋淑华惊骇地回答。老人沉默着。
“他一定在金家!”
老人用简单的目光看着女儿。
“女人已经抢到了东西,还留住他干什幺?她们不会害死他吗?”他问。
“爹爹,不会的!--禽兽都不会这样做的!”蒋淑华说,有了眼泪。
“你们就不能出力吗?”老人说,转身向内。老人看见:天落雪,儿子在街角冻死。“完了!完了!”他大声说。
蒋淑华轻轻地哭着。蒋秀菊走进来,脸上有怜恤的,愤怒的表情。
“叫卓伦来!”老人说。蒋淑华走出去,蒋秀菊坐下来替他捶胸膛。
“卓伦,你去找八府塘吴洞宾先生,找他带你去警察局。”蒋捷三说,闭上眼睛。“你问局里看见蔚祖没有,在大街小巷,火车站轮船码头,你请他们留心。”他说,一面在衣袋里摸索着。“这是蔚祖底照片。”他用打抖的声音说,看着照片。--汪卓伦轻轻地走到门边,老人又喊他。
“要是他们没有看见,你请吴洞宾先生叫局里派几个警察给我。挨年近节的,--好,卓伦,你快回来。”蒋捷三闭上了眼睛,摇手叫女儿停止捶胸。
“纯祖没有进城吗?”他问。
“他明天早上才准进城。--爹爹,你过过年回苏州。”
老人不回答,脆弱地颤动着。蒋蔚祖受冻的幻象又在侵扰他了。
“啊,儿孙儿孙!啊,儿孙儿孙!全靠你们自己啊!能记着,你们就记着,安乐时记着灾难!”老人大声说。女儿们中间有了低的,抑制着的啜泣声。
老人假睡,在幻象里战栗着,直到黄昏。老人吩咐女儿们暂时回家。王定和夫妇最先离去,其次是蒋秀菊。她需要回学校。
剩下蒋淑珍和蒋淑华。汪卓伦回来,带来了三位警察,老人坐起来,吩咐开饭。老人陪拘谨的、年轻的警察们一同吃饭,饭后老人吩咐女儿女婿回家。
老人显然要带警察上街。汪卓伦请求代替他做,但他拒绝了。大家坚持要陪他,他就发怒。女儿们异常痛心,在她们眼里,父亲是因受伤而乖戾,不近人情了。但大家无法挽留。蒋淑珍请警察进房,说了很多,请他们关照老人。
蒋捷三围上大围巾,扶着木杖,携带了大手电,天黑时领着警察们上街找寻蒋蔚祖。
人类底最大的特性便是常常在热情的想像底支配下作种种劳碌。这些劳碌有的增进生活,有的破坏生活,但大半徒然。人们看见一生的辛劳,看见老年的破灭,看见坚强的、森严的、安心立命的老人底心跪弱得像在恋爱的少年,看见他底脆弱的心底最后的幻象怎样燃烧,又怎样熄灭--看见这些是苦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