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第14/14页)
朱谷良理解这个眼光,浮上一个谦逊的微笑(在某些时候,朱谷良是具有着可惊的谦逊;至少在外表是如此。但这种外表,却唤起一种真实的感情来)。朱谷良,是被这种人生的感情感动了,但却在这种感动上面思考着这种人生感情究竟有什幺利益;为人们所看到,朱谷良,是站在他底立场和他底诚实上成了一个锐利的功利主义者。他朦胧地感到这种感情底力量--这个徐道明,靠着这种感情,站在这里--于是有了一种畏惧,正如艰苦营生的人们看到了美丽的爱情时所感到的一样;假若这个艰苦营生的人无力否认这种爱情在世界上的地位--这种爱情底美丽,是太显然了--并且不愿扰乱自己,而跌进可怕的深渊的话,那幺他便会有一种谦逊的态度,正如朱谷良所表露的。
“是的,同志!”朱谷良以一种诚恳的,谦逊的态度说。他底眼睛,是闪着一种严肃的,奇异的光辉。这种表现是令感动着的蒋纯祖畏惧。不理解朱谷良的人,是要对朱谷良抱一种疾恨的感情的;这种感情在蒋纯祖心里生长了起来。“那幺,再见,我们走罢。”朱谷良干燥地说。他底声音惊醒了沉在痴想里的徐道明。
徐道明看了一下蒋纯祖,严冷地,不可亲近地走到船边。“老爷啊,感恩戴德,放了我吧!”李荣光在舵房前喊叫了起来。
“好,你去吧!”徐道明简单地说,一面用竹篙探水。“这里三尺深。”他说。
朱谷良用眼光测量了水面,攀着船缘跳到水里去。朱谷良没有回头,在水里艰难地向前走去。蒋纯祖走到船边,看着徐道明,想说什幺。但徐道明以严冷的目光看着他:这个刚才还激动地倾诉,要求和他做朋友的人,现在以一种严冷的目光看着他。
“谢谢你--”蒋纯祖低声说。
“我多幺可耻!”他痛苦地想,咬着牙齿跳到水里去。随即,李荣光跳下水,发出大声。
蒋纯祖在冷水中寒战,回头,看见徐道明和兵士们站在船缘上。徐道明高举右手,表示告别。在他们身后的天空里,辉照着芜湖市底暗红的,沉默的威胁的火光。
“再见!”蒋纯祖拨开芦苇,叫,有了眼泪。
然后他向前看;听不见声音,在稠密的芦苇丛中,看不见朱谷良。
“同志,你在哪里?”他失望地大声喊。
没有回答。身后有李荣光拨水的声音。有风尖锐地吹过芦苇。
“朱谷良,你在哪里?”在那种亲切的,失望的情绪底冲动下,蒋纯祖大胆地喊。在无告中蒋纯祖唯有相信自己底爱情和人类的爱情。
“我在这里!”朱谷良大声回答。
听出这个声音是亲善的,蒋纯祖叹息像小孩。
“朱谷良,离岸有多远?”他拨开面前的芦苇,高声叫,为了延长这种亲善所给予他的无上的幸福。
“看不清楚;快要到了!”朱谷良大声回答。
于是朱谷良被这种亲善,尤其是,被蒋纯祖底亲善的努力感动,初次地接近了这个年轻人底无邪的心灵,他回头观看。朱谷良在黑暗中感动,没有人看见这种深刻的感动;在黑暗中生活过来的朱谷良,初次地进入了一个年轻人底柔弱的,光明的心灵,感到自己心中有严肃的渴慕在颤动,感到爱情。于是朱谷良忘记了水冷,站了下来,等待蒋纯祖。“啊,你!”蒋纯祖拨开芦苇,喊。“喂,那位同志,(李荣光在水中跌扑)你怎幺了!好的,这里,我们在这里,快一点!”他喊,竭力压制自己底骄傲和对李荣光的优越感。蒋纯祖在冷水中运动,浑身发烧,感到江面的冷风新鲜、舒适、甜畅;并感到火光,船影,江流,水声,芦苇以及自己底开放了的生命美丽如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