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第12/14页)

老人以死威胁女儿,要她找回陆明栋:她底被社会欺骗的、聪明的陆明栋。于是沈丽英去找蒋少祖。

蒋少祖在上午被一个团体请去演讲,尚未回来。陈景惠伴沈丽英去到演讲的所在去。穿着脏衣服的、面孔发白而严厉的沈丽英沉默地站在门边等陈景惠换衣服。陈景惠换上了绿色的长袍;使沈丽英站在香水底扑鼻的香气中。陈景惠动作得很快。沈丽英想到,像陈景惠这样的女子,住在这样宽敞的房子里,没有母亲可以担忧,没有儿女可以失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了。这些抱羡的思想使沈丽英底面孔更严厉。和陈景惠一路走进那个团体底热闹的、明亮的房间时,沈丽英对自己有了一个鲜明的意识,就是她是这样粗笨,穿得这样破旧。她,沈丽英,在往昔的那些时日,在孙传芳底时代,是曾经那样的美丽。穿过这个团体底院落时,听见歌唱声和哗笑声,沈丽英想到,在孙传芳底时代,她曾经被选到教堂里去献花。那个时代是,连同她底青春的时日一并过去了。

“丽英啊,你来看这一朵花!”她听见亡故的蒋淑华底生动的声音说。“我早就看见了,这一朵花!”沈丽英说,走进房间,看见了蒋少祖,同时看见了那年轻的、活泼的、骄傲的少女们。

讲演已经完结,蒋少祖坐在这些男女们中间,愉快地微笑着回答他们底问题。陈景惠和沈丽英进房时,蒋少祖站了起来,显得特别愉快,好像他正在等待陈景惠。那些年轻的男女们回头,崇拜地看着陈景惠:蒋少祖底愉快的笑容使得他们不觉地如此。有两个女子跑过来,笑着向陈景惠问好,而以疑问的眼光看着陈景惠身边的这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妇女。她们觉得这个妇女到这里来,是值得怀疑的;但因为她和陈景惠同来的缘故,她们对她怀着淡漠的敬重。

沈丽英迅速地瞥了这些男女们一眼。热情的沈丽英底这种兴奋缓和了她心里的可怕的痛苦。

“表姐找我吗?”蒋少祖温和地笑着说。“好的,到外面来谈。”他说,转身向那些青年们笑着点头。

陈景惠在那几个热烈的少女们里面留了下来。那些青年唱着歌向外走,向陈景惠投着探索的眼光。他们觉得她是美丽而动人的,值得敬畏的。继续有歌声,蒋少祖引沈丽英走过院落,走进一间堆满了标语和颜料的屋子。

沈丽英迅速地说了一切,交给蒋少祖陆明栋留下来的那张条子,请求蒋少祖拯救她。

蒋少祖看了条子,擦火柴点烟。

“表姐,不必这样急!”他说,悲哀地笑着。

“你想想,少祖,我怎幺对付老人,而我二十一岁死去了他们底父亲,好不容易!--”她哭了,“少祖,您的表姐受尽了人间底羞辱和痛苦!”她哭,耸动瘦弱的肩膀。蒋少祖怜恤地看着她。蒋少祖理解,并尊敬这种不幸;他想到他是看到了这个时代底两面,看到了父与子的悲剧。沈丽英们身受,但看不见这种悲剧;新生的青年们在他们底激动中,同样不能看到这种悲剧。蒋少祖洞悉父母们底辛劳和家庭底痛苦,他对青年们底自私和浮薄难以原谅。他想到,这些青年们,很少是有希望能够成就真正的事业的。

在沈丽英来到之前,蒋少祖对这个团体作了关于时局的演讲。在演讲之后,回答问题的时候,蒋少祖发现这些男女们是都有着幼稚的急进思想,强烈的虚荣心和浮薄的态度。他嘲讽地想到,这些男女们,是时代底娇儿。他觉其他难想像将来的艰钜的事业会落在这些青年们身上。他告诉自己说,他应该因青年们而乐观,但他发现,每一个人都说自己因青年们而乐观,但实际上并不相信。蒋少祖,像一般固定了的人们一样,难以想像青年们会怎样地生长壮大;他觉得他对人生的要求是过于苛刻。而现在,在沈丽英身上,蒋少祖觉得自己是看见了沉默的受苦,看见了真正地承担着目前时代的人们。在这样的感情中,他所做的那些观念的努力都变成了微弱的。

蒋少祖觉得他是在混乱中屹立于这个时代。

“表姐,不必着急。年轻人底想法是不同的,--”

“你晓得他是怎样想!我觉得我是亏待了我底可怜的明栋!--”沈丽英哭着说。

“表姐!”蒋少祖温柔地叫。

“那里有危险吗?”

“危险是当然没有的!”蒋少祖活泼地笑着说。“是的,安慰一个失望的母亲,什幺话都可以说的!”蒋少祖妒嫉地想,走到窗前:“比炮火更危险的,将是政治底冷酷无情的机构!在幼稚的幻想破灭以后,年轻人或许会呻唤着逃回家来的--假若他还能活着的话!”

他转身向沈丽英说,他相信陆明栋不久就会自己跑回来的。沈丽英焦急地问他为什幺,他笑着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