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第7/13页)

“在我替朱谷良报仇的那个时候,我不曾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春夜里梦见他。”蒋纯祖想,掩上胸前的衬衣。“他不会想到在我底心里有这样的纪念,他永远不会想到;而我也许能想到,在他底心里,我留下了怎样的纪念--但也许我们活过了又死了,丝毫都不存留,丝毫都不理解!我对他,特别在到了武汉以后,是虚伪的,而在当时,是不理解的!我只想着我自己!他对我的苛刻和无情,是因为他底性格和思想,我们可以在社会底力量里面找到根源!--现在我理解他了,费了多幺大的力量!但我对他底过去毫无所知,而他已静悄悄地从地面上消失,他底尸体业已腐烂!但为什幺他底心灵不能长存?这是怎样的心灵?”蒋纯祖想。她设想自己是朱谷良,经历了那幺多的苦难,戒备着人世,戒备着一切种类的情欲,抱着卓绝的雄心,无视平凡的生存,在这个世纪底暴风雨中看见了本阶级底光明。蒋纯祖做着手势帮助着自己底思想。然后闭上眼睛,寂静地靠在墙上;他好像睡着了。

蒋纯祖,在甜蜜的追念之后,触到了严重的问题,内心感到苦闷。蒋纯祖愈想像,便愈不能感到朱谷良;他觉得这是可怕的事。这个时代发出了向人民的号召,蒋纯祖想像朱谷良是人民,感不到朱谷良;想像朱谷良是自己,有着和自己底同样的心,感不到人民;蒋纯祖有大的苦闷。这个努力使他短时间遗忘了傅钟芬。

“我们为什幺爱人民?因为人民是纯洁的!因为历史底法则如此!为什幺爱?因为人民是痛苦的,是悲惨的,是被奴役,是负着枷锁的,啊!说得愈多愈使我痛苦啊!而忧伤的,春雨的夜,忧伤的,春雨的夜--”甜蜜的乐节在蒋纯祖心里浮过去:“我们为什幺爱一个人,认为他是我们底朋友?因为他,这个人,也有弱点,也有痛苦,也求助于人,也被诱惑,也慷慨,也服从管理,也帮助他的在可怜里的朋友!而挣扎,而奋斗,而哭,而笑,而接受历史底最高的法则!而过去是历史工具的,现在是历史底主人!而诱惑多幺可怕,诱惑多幺可怕!”蒋纯祖曾经历过真的诱惑,但渴慕地想像着诱惑底可怕。于是他心里有和畅的激动和力量,他觉得他明白了朱谷良了。他明白朱谷良,因为朱谷良在渴慕中被诱惑--他觉得是如此。

“他底心灵要长存!”他想。有热烈的凄凉的乐节在他心里闪过。他跳下床,轻轻地打开窗户。他打开灯,坐了下来。他底心在热情中痛苦而甜蜜地颤抖。他作曲纪念朱谷良。

蒋纯祖疾速地在纸上涂划,并低声唱出声音。蒋淑珍打开门,探进忧郁的苍白的脸来。

“怎幺还不睡?”

“就睡了。”蒋纯祖回答,一面低声唱出声音。披着衣服的,悲戚的蒋淑珍走了进来。

“我问你,弟弟,”她弯腰,小声说,怕闹醒傅蒲生:“钟芬为什幺哭?总不听劝--在外面又和哪个闹事?”蒋纯祖恐怖地站了起来,吃惊地看着她。

“我不清楚--她哭吗?”他问。“是的,她不知道!”他想。“我不晓得她,姐姐!”他说,忧愁地笑。蒋淑珍叹息,环顾,悲凉地笑了一笑。

“夜深了,弟弟!”她说,走了出去。

蒋纯祖茫然地站着,望着窗外。傅钟芬,在激情消逝后,回到家里来,熟悉的一切使她恐怖,她觉得她完全做错了;她,傅钟芬,对不住父母,而蒋纯祖又毫无勇气。睡下后她便开始啼哭;而因为她并不惧怕父母,她底哭声逐渐增高--她尽情地啼哭。

蒋纯祖站着,听见了哭声。于是他明白了曾经发生过什幺事情。以及什幺事情将要发生。他茫然地站了好久,忘记了他底乐曲。他惋惜地望着他底乐曲。突然他觉得他爱傅钟芬,他要冲过去安慰她,并向蒋淑珍说明一切,带她离家--到远方去漂流。

“无论如何,首先我要去安慰她!”他想,走出房。他推开了傅钟芬底房门。灯开着,房里没有另外的人。看见他,啼哭的傅钟芬转身向内。他回头看了一眼,走到床边。“钟芬,为什幺?”

傅钟芬不回答,但停止了哭泣。傅钟芬转过身子来,哀怨地看着他。他在床边跪了下来。他跪了下来,想像是为了庄严的爱;但这个行动使他痛苦,他觉得自己不诚实。傅钟芬看着他,移动了一个搁在红绸被面上的,赤裸着,娇嫩而细瘦的手臂。傅钟芬迅速地有了浪漫的心情,觉得她所梦想的浪漫的一切已全部实现,她望着空中;假如这一切毕竟是平凡的,她将不能忍受。她底神情极端的庄严;她底眼睛明亮了。

“钟芬!”蒋纯祖小声喊:“为什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