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日的庆祝(第3/4页)

“有趣!我第一个赞成,”袁润身一面在擦火柴,燃第二支烟,一面大声说。

“我也赞成,”大家异口同声说,只除了杜大心。

“不过,我也有一个提议,请密斯李先给我们唱一首歌,”袁润身把烟夹在右手底两个指头中间,张开口,吐出一口白雾,一圈一圈地腾上了空中,然后他慢慢地说。

“赞成!”大家又是异口同声地说,不过杜大心仍然没有开口。

“袁先生总爱拿人家开心,我哪里配说唱歌?”李静淑推辞说。

“妹,你就唱一个罢,”李冷在旁鼓舞道,众人也怂恿她唱。

李静淑略略迟疑一下,就带着一种矜持的、娇羞的微笑答应了。她走到钢琴前面,坐在琴凳上,揭开钢琴底盖子,在键盘上试按一下,说道:“这是我新近学来的一首歌:《一个英雄底死》。这是十七世纪俄国农民革命军领袖哥萨克英雄拉进底故事。在前一期《现代杂志》上发表的,大家一定都看过。我现在只唱开头的一部分,唱到拉进辞别未婚妻到顿河地方去煽动革命为止……”

杜大心底脸上突然现出一种异样的表情,这显然是一种意料不到的事情,使他感到惊喜了。他底脸为一种光辉所笼罩着。但这时候众人底眼光都定在李静淑身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李静淑说罢,又深思一会,便弹着琴开始唱起来。

杜大心底座位正对着那一面大穿衣镜,李静淑底一切动作,他在镜子里看得十分清楚。

她底大眼立刻亮起来,似乎在看墙壁上挂的那幅米勒底《晚祷》。林秋岳、袁润身、陈冰伯、郑燕华几个人都凝神地望着她,眼光里含得有赞叹和惊异的表情。李静淑渐渐地完全消失在歌中了。她觉得自己就是歌中人,歌曲就是从她自己底心里吐出来的话。好象她自己就是俄罗斯草原上的农家女儿,在送别她底将出发到战场上去的情人,为他歌唱一般。她底眼里和脸上的表情正随着歌中的情节变更;脸颊因为激动的缘故,更染上一层薄薄的红霞。她底青丝一般的浓发盖着鹅蛋形的脸,左边眼角下有一块小小的白痣,秋水一般的清澄的大眼似乎要穿透墙壁上的法国名画。天蓝色的旗袍裹着这苗条的身躯,胸口微微地起伏着,身子也随着歌声和琴音底节奏而略略摇动。在她底不高不低的、白玉一般的鼻子下面,便是那不厚不薄的、充满血气的嘴唇,就从那两片嘴唇里发出来如此美丽的歌声。她唱到委婉的地方,她底声音便是异常柔和,象软软的挽不断的丝;唱到悲壮的地方,她底声音又是十分凄厉,象深夜里战场上的号角。自然地,不疾不徐地,这歌声好似一串明珠从她底口里不断地滚了出来。婉转时,好似一阵微风轻轻地掠过那沉醉在春夜月光下的大草原;激昂时又如深夜的春潮急急地打着那荒凉的石头城。

李冷微笑地闭着眼,一面听着,一面点头,表示他底满足。袁润身显然是着了迷,林秋岳不转睛地望着她。陈冰伯满意地抚摩他底短短的八字胡,他底夫人郑燕华告诉他说,她从没有听见过这样美丽的歌声。

杜大心不曾看过李静淑一眼,但又不会把眼光离开那个女郎。因为他望着的是镜中的她,但也是同样清楚的。她今天确实更美丽了,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

这时候李静淑正唱到拉进最后回答他底情人的话。他听着更有感触,心里激动得更厉害。为了不愿使别人看见他底脸上的似乎是凄厉的表情,他便站起来,掉过头,无目的地望着窗外。这一节差不多全是从他自己底深心吐出来的话,现在从这美丽的口里唱出来更是动人了。

对于最先起来反抗压迫的人,

灭亡一定会降临到他底一身:

我自己本也知道这样的事情,

然而我底命运却是早已注定!

告诉我: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没有牺牲,而自由居然会得胜在战场?

为了我至爱的被压迫的同胞,我甘愿灭亡,

我知道我能够做到,而且也愿意做到这样……

他默默地想着,为他自己底命运而踌躇。他突然感到一种凄凉,觉得在座诸人中只有他一个人会得着灭亡的命运,凄惨的结局。一种莫名的悲哀忽然来袭击他,他觉得自己是十分孤独的了。

李静淑底歌声停止了,袁润身第一个拍手赞好。其余的人也附和着。杜大心才回过身子,看了李静淑一眼,无言地坐在躺椅上。李静淑关上钢琴底盖子立起身,也回到原位。她看了杜大心一眼,杜大心并没有称赞她,然而从他底眼里她看出了他底批评,她满意了,她底美丽的脸上现出了微笑。不过她还不明白他底眼光中为什么含得有那么多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