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第10/11页)

“哦!老兄,你太蔑视人啦!这是强者充满信心的一种表现。不瞒你讲,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日子。要是尼龙丝拉力是二十磅的话,我就强迫你就范,可眼前尚无别的法子可想,只好暂且让步,先顺着你,我得喊醒我的小助手了,他睡得太香甜,实在不忍扰他好梦,可是线轴空了。”

“秋!”于而龙向舢板上招呼。

一个十二三岁,晒得黑油油的孩子,翻身坐起,湖面上闪耀的阳光,使他猛乍睁不开眼。

“小伙子,长点精神,快把船划过来,咱们走运啦,准是钓到了一条红荷包鲤。”

那孩子顿时睡意全消,跳起来,一点竹篙,舢板轻巧地擦岸滑来,等于而龙上船坐稳,问道:“叔爷,怎么着?”

“先跟住它!”

渔村的孩子个个会使船弄水,他灵活地扳桨,在苇丛中的狭窄甬道上,在碧绿菖蒲的弯曲沟濠里,在刚浮出水面的莲叶菱角行间,追踪着不知疲倦的大鱼,不知不觉,湖心岛远远地落在背面,水面愈来愈宽阔了。

啊!钻出一丛密密麻麻的芦苇,在正前方,那强烈反光耀得人眼花缭乱的,不正是于而龙渴望看上一眼的三王庄吗?

那些像堆堆雪花似晾晒着的尼龙鱼网,那些像片片明镜似新编织的苇帘蒲席,那些辉映着春光春水的过往白帆,那些明亮的玻璃门窗,那些新刷的粉墙白壁,那些乡亲们的笑脸,都把朝阳反射到当年游击队长的眼里。亮得他有些晕眩,有些窒息,有些不敢直视他的家乡了。他揉了揉眼,啊!原谅我们的队长吧!要不是鹊山老爹仍像往日那样慈祥地注视,说什么也不敢认了。

咦?他惊诧地注意到,那棵银杏树呢?

三王庄有过一棵享有盛名的银杏树,起码活了几个世纪,连石湖的《县志》都记载过它的史实,那大树枝干茂密,树叶婆娑,在湖滨婷婷而立,远远望去,像伞盖一样。在烽火硝烟弥漫的日子里,这棵巨树,成了石湖支队一面精神上的旗帜。于而龙尽管三十年未回故乡,但对它怀有特殊的眷恋之情。因为他曾经在这棵树下,死过去,又活了转来,结识了共产党员赵亮,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又在这棵树下举手宣誓,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后来,他和芦花突破重重阻力结合在一起,也是在这棵树下,有了他们的家。哦!那虽然只有巴掌大的草房,在他记忆里,并不亚于金碧辉煌的宫殿。夜静时,树叶的沙沙响声,像波涛,像海潮,是多么令人留恋啊!但最终也是在这里,埋葬了芦花,告别了石湖,一走整整三十多年。如今回到故乡,可是,作为历史见证人的大树呢?到哪里去了?

因此,他联想起自己这次故乡之行,难道真的应了老伴的话:能不能找到那个划船的老汉?能不能断定他的活是准确的?而更难的是能不能找到开黑枪的第三者?……本应矗立在湖滨的银杏树,都一无影踪,更何况那一把三十年没打开的锈锁呢?钥匙呢?还能找寻到么?

但是身背后那个孩子的话,给了他很大的鼓舞。秋儿猛地站起,晃得舢板两边都溢进来湖水,惊喜地向他喊叫:“决瞧呀,叔爷,它露头啦!”

于而龙一阵怅惘之心登时消逝了,潜流不会永远在水底,连鱼——应该是红荷包鲤,也在给自己启示。他顺着孩子指的方向看去,鱼从深水里浮上来了,仅那黑森森的脊鳍,足有四指宽窄。他在石湖波涛里浪迹半生,平米从未见过如此胆大泼辣的家伙,毫不在意地跃出水面,拐了一个立陡的弯,往回游去。

他那渔民的手,馋得直痒,眼快的小助手连忙晓事地递过鱼叉,还未容他接牢,那似乎洞悉两位阴谋家伎俩的老江湖,倏地翻了个漂亮的“轱轳”毛,给眼馋的钓客,亮出了银白色闪出血光的肚皮,然后砉拉一声,在湖面上卷了个斗大的漩涡,没影了,只见一串细碎无声的水泡,尾随着它往深处潜去。

证实了,是一条珍贵的红荷包鲤。

真是令人馋涎欲滴啊!在石湖,能够捕获到十多斤重的红荷包鲤的幸运儿,并不是太多的哟!只见它兴致勃勃地加速度行进,骑兵们都熟悉战马的性格,一开始鼻息翕张,嘶嘶吼叫,随着蹄声得得,由碎步、快步、一直到腾越地大步飞奔起来,那时候,缰绳就不起什么作用,风驰电掣,只有高举马刀朝前冲杀。现在,鱼也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越游越快;于而龙紧抱钓竿,担心随时会绷断的尼龙丝,向小助手发出紧急通告:“来劲啦!这匹劣马,要跟上它,快点划呀,小伙子,全靠你啦!”

哪是一条鱼嘛!简直是一个有头脑的汉子!

看它忽深忽浅地前进,时左时右地改变航向,显得它足智多谋,狡狯灵巧,谁知它此刻是高兴,还是不耐烦,要是稍有点急躁慌乱,那倒是个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