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第7/8页)

谢若萍不那么承情,毫无感激之意,因为她虽是女人,却瞧不大起女人,对于妇女究竟能有多大发展,从来持有异议。她对这趟国际列车,把于莲载向那异国他邦,究竟是祸是福,一直存在着忐忑之心。

在这以前,老两口议论过:

“你还指望一个女孩子能多么出人头地?”

“嗐,镀镀金,开开眼呗!”

“你不大理解女性,尤其年轻人,可塑性太大,我们医院从农村招些护理员来,才几天哪,都洋气起来了。”

“洋气有什么不好,土气就好?关键在她们丢没丢掉好的本质?”

“形式决定内容。”

于而龙不赞成:“将来谁做你这老古板的儿媳,算倒霉了。”

“所以我担心莲莲,她已经够欧化的了,再到外国去……”

“放心吧,”于而龙想:她是芦花的骨肉,她血管里流着那个女指导员的血。不过没有讲出来,只是开玩笑地安慰:“不会给你弄回一个番邦驸马来的!”

谢若萍摇头。

直到此刻在站台上,她仍然觉得王纬宇像在石湖打游击时那样,出点莫测高深的主意,叫人摸不着头脑。

于莲从车窗探出身来,透过人群,向站在外层的他们喊着:“再见吧!爸爸,妈妈;再见吧!菱菱!”但是,王纬宇却成了他们的全权代表,晃着臂膀,高声地:“飞吧!飞吧!我的孩子……”

好多送行的人,甚至美院的教授,都把他当作于莲的家长,向他握手告别,他也一个劲儿地表示感激和谢意。“真是有意思透了!”于而龙不得不恭维他两句:“你要演戏的话,怕不会是个蹩脚的演员!”

他笑笑:“逢场作戏嘛!老兄。”

国际列车开远了,消逝在红红绿绿的信号灯光里,年轻的于莲插上幸福的翅膀飞了。

“就这样,你们俩又孟良、焦赞地搞到了一起!”

“既然自己端起了这杯苦酒,”他望着机舱外如雾似的粉末,带着强烈的六六六药粉味道,有点呛人地飘扬着,它们似乎不肯离开这架慢吞吞的盲升飞机,缠绕着飞来飞去,像淡色的薄纱飘浮在海滩的上空。然而,终究还是沉落到无垠的大海边沿上,好似一面巨大的渔网,影住了万顷碧波。

“这我就开始明白了!”江海叹了口气。

“那你告诉我吧!什么叫没有保护好,讲啊!你这个慢性子!”

“忙什么!你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看咧!触景才能生情,你说对不对!”这时,那架轧轧作响的国产直升飞机,像大蚱蜢似的一头扎下去,从那滨海上空弥漫的药末粉雾里,画了个问号似的圆弧,沿着飞来的航线踏上归程了。

于而龙在思索:看有耐性的江海,什么时候给我解答这个问号?

他多么渴望知道他的结发妻子骨骸的下落啊!

江海却偏指着机窗非要他看不可:“你看,二龙,你从远处来看你的石湖——”

“我的石湖?”于而龙俯脸过去,心里忖度着:“石湖还属于我吗?一捧花都无处可放啊!”

但是魅人的石湖,摄住了他的全部灵魂,现在和他昨天在游艇上所见到的石湖,又不相同了。如果说:在游艇的浪花水沫中,只是展现出娇俏脸庞的一角,那么,在机身下,石湖,把她整个身心都呈现在于而龙眼里。

呵!春天给石湖带来多大的变化,荡漾的春水绿波,饱含着鸟语花香,像一杯斟得太满的碧酒,动一动就要洒出来。那嬉闹的春潮,像一群活泼调皮的女孩子,飞舞着发辫彩带,飘散着裙衫衣襟,涌进了沼泽,漫过了浅滩,淹没了淤地,一直灌到了大片的防风林带里。再比不上从高空来俯瞰大地更为壮观的了,石湖那一汪碧绿的春水,就像一块“祖母绿”宝石那样光彩闪闪。

飞机的高度又降低一些,于是宝石上面的一切,都纤毫毕露地分辨出来,那些荏弱细柔的芦苇,婆娑新绿的桑林,挺拔青翠的楠竹,以及毛茸茸的嫩秧,鹅黄色的菜花,和那正在拔节的齐崭新的三麦,都沐浴在春潮带来的喜悦里,似乎来不及地欢腾生长。他把机窗拭得更明净些,望着所有那些闪光的东西,不由得想呼喊出来:“呵!故乡,也许只有你能剖开我心中的谜啊!”

“看见了吗?”

于而龙怎么能看不见呢?

“看见那你要看的沼泽地了吗?”

游击队长的心,猛然间收紧了起来。

“你不是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吗?你先别急,我也正要从这块沼泽地讲起,还记得那次被破坏了的地下党委会吗?……”

于而龙的脑际立刻浮现出那个饥饿的梅雨季节,是的,是那块难忘的沼泽地,也就是在那里,他听到芦花第一次朝他吐露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