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22页)
最初,我曾经在电话里对骆驼报怨说:骆哥,我要死在这里了!……骆驼只回答我两个字:坚持。我说:我大睁着两眼,苦睡不着觉啊。他回答我三个字:吃安定。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骆驼的感应极好,他马上回了我一句:你瓜是富贵人?这一句就“刀”到我骨头里去了!他这话里字背有“字”。是呀,我来自平原,一身穷气,出身寒微,还有什么苦不能受的。于是,我坚持。我受。古人造字真的是有切身体会的,“受”字头上三把刀,人还要直直地站着……受吧。后来又搬了两次家,条件略好些,我慢慢也适应了。
其实,到了上海之后我才明白,我是带有黄土标记的。我已无法融入任何一座城市。在城市里,我只是一个流浪者。并且,永远是一个流浪者。我记得给你说过,我身后有人。
最早,通过同学七拐八拐的介绍,我到一家设在上海淮海路上的证劵交易所打工,再后又调到了设在延安路上的一家交易所。按骆驼的说法,这叫“潜水”。骆驼说:一定要潜下去。要从最底层做起。于是,我先做“黄马甲”,一年半后才正始地做了证劵交易员——也就是人们俗称的:“红马甲”。做“黄马甲”就是一个跑腿打杂的。那时候,我骑着一辆从旧车市场上买来的破自行车,穿行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今天跑电话局(为所里的客户装电话);明天又跑着买灯泡、安装饮水机……那时候,我时常在上海女人打着的花伞下串来串去。
每每,在上海街头,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在上海女人的洋伞下穿行,这是要挨骂的。那时候,在梅雨季节里,洒了香水的上海女人既怕晒又怕淋,出门都是要带伞的。伞是折叠的,“啪”一下撑出来,一片花嘎嘎!穿着高跟鞋、打着花洋伞的上海女人冷不丁地就会给我一句:侬洋盘伐,生癌了伐?……那会儿,我在上海的大街上不知招了多少上海女人刻毒地骂。后来我也理解了,那语气虽毒了点,可我骑一辆破自行车,在梅雨季节里奔走,弄不好就溅人身上泥水了。女人们出门,一个个打扮得光光鲜鲜地,穿着裙子、丝袜,还喷了香水,你骑车过去,慌慌张张的,溅人身上泥点点,怎么会不挨骂呢?如果平心静气地说,那意思大约是:讨厌!外乡人,你急什么呢?
可骂归骂,我的心情并不算太差。我们钻进钱眼里去了,心无旁鹜。那时候,股票市场才刚刚开放不久,上市的仅有二十几只股票,抄股是挣钱的。每天早上起来,睁开眼看一看
股市,涨涨跌跌,一天大约能挣五百块钱……这对于我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可骆驼不满足。骆驼是干大事的人,骆驼的天分一流。骆驼最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满着洞察力。他几乎是一个先知先觉者……就在我沉醉于股市的涨涨跌跌,每天都能挣钱的时候,经过分析,骆驼在电话里一再告诫我:打新(股)!只有打新(股)才能翻倍!……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原始股并不好买,在上海“打新股”是有中签率的。况且,我们手里资金有限,虽然靠骆驼的神通,从在银行工作的同学那里也贷了一些款(这是违规的)……但是,中签率还是很低。有一次,骆驼从深圳那边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一个内部信息,说离上海很近的镇江那边,有一家企业很快就要上市了。他调给我三百万的额度,命我火速赶去“打新(股)”……我连夜查看了地图,发现通往这座城市的最便捷的路是坐船,每周只有两班。当我正要赶往那里的时候,骆驼的电话又打过来了,骆驼勃然大怒!他在电话里骂道:你瓜真是个夯客,猪窝窝生的?脑壳让猪圈门挤了?!你打,人家也打呢,还轮得上你呢?等你赶去,热屁都吃不上呢!吊吊灰,你给我用钱砸!砸死了!你瓜把船给我包了!不就一周两班么,船票全给我买下!……经他这一骂,我灵醒了。于是我抢先赶到了码头,咬咬牙,把两班船的船票全给买下了(包了整整十天),直到“打新(股)”结束!……于是,中签率大大提高了。
那时候,我这边的大部分钱都是“打新股”挣的。我们俩有约定,按事先的约定分成,我把骆驼的提醒发挥到了极致……后来股市两次大跌,侥幸地说,损失并不太大。
我说过,骆驼是我命里的贵人。是骆驼把我引上这条路的。分开四年后,在一九九四年的七月,在股市最黑暗的一个日子里,骆驼从深圳坐飞机赶到了上海。这时候,三十七岁骆驼满头白发,已瘦得脱了形了。他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在风中飘着,虽然仍是两眼放光,但眼神中布满了忧郁。也正是那天下午,我看见一个人从证劵大楼上跳下来了!地上一滩血,围了很多人看……后来,警察在大楼周围设了警戒线,人很快被抬走了。心寒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