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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犹豫了一阵,伸出手,小心地将秀珍的手从我手上剥离。我悄悄地下了床,躲进了厕所。

我坐在马桶盖上,突然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心口发虚,四肢酸软无力,冷汗一阵一阵地从身体深处渗透出来。我疑心自己是生了重病,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孤独、恐慌、焦虑。这感受坚硬而庞大,夯土一般撞击着我的身体,远远超过我所能够抵抗的程度。

厕所里没有开灯,但我仍能看见一些杂乱而隐约的光,丝丝缕缕地在空气里飘荡。它们在空气中似乎幻化出了各种画面,时而张狂,时而嘲笑。这光让我变得更加烦躁,甚至伸手试图去捏碎它们。我将腿盘起来,闭上眼睛,我期望自己能避开这些光,躲藏到黑暗里头。但没有用,那些光依旧穿过我薄薄的眼帘,像闪电一样在我眼球上飞舞。

我开始默念《楞严咒》。

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啰诃帝,三藐三菩陀写。南无萨怛他,佛陀俱胝瑟尼钐。南无萨婆,勃陀勃地,萨跢鞞弊。

我就这样一直默念着,念完一遍,再从头开始。就这样枯燥地反复。终于,念到第五遍的时候,我终于完全地平静了下来,就像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被驱赶了出去。再念下去,声音竟然也不一样了,似乎不再是我一个人单调的诵念,而是无数个我站在一起,层层叠叠,低沉浑厚,海一样的无边无沿。随后,我闻见了一股香气,这香气淳厚澄澈,在我口鼻间打个转,就直往我身体里面钻,钻入后,又不停地穿梭、流转,再从身体穿出去,复又回来。而每一次的这样来回,我的身体都会被带走一分重量。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到最后,我的身体竟然变得通透而舒畅,甚至我的人也开始慢慢地悬浮起来。

我紧闭着双眼,可我却分明看到了一片宽阔平静的水面,水面上有着柔和无比的光,这光似乎是从水底透出来的,光照着水面,水又折射着光,一时之间,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光,层层叠叠,无穷无尽。我试图将身体往水底的光亮飘过去,我想到那光的中心去,但我却用不上力气,我的身体毫无重量,我就悬浮在那里,丝毫动弹不了。

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人都在恍惚,我感觉自己不是从厕所里走出,而是从另一个世界走过来。这世界似乎是真实存在的,它与我若即若离,就像磁铁的两级,存在却无法接近。

躺在床上,我的泪水就情不自禁地从两颊滑过去,溽在了枕头上。我轻轻抓过秀珍的手,将它放在我的胸口。就在此刻,我在心里默许了一个愿望。我想,如果我这次真能生下一个儿子,我一定要把自己的下半生皈依了佛祖。

在将两个孩子安排好以后,我就陪着秀珍住进了医院。我整理好床铺,让秀珍躺下。秀珍的身体躺在看上去并不怎么干净的白色被子里,显得很是紧张。我拉住她的手,冲她笑着,我想说说话,宽慰宽慰她,可是,我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就这样,我们两个紧紧握着各自的手,谁也没有开口。病房里的气氛凝重得就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病房里闹哄哄的,不时有人进进出出。隔壁床的那个产妇,因为临产时的阵痛不时发出夸张凄厉的哭喊声,这让病房里的气氛显得更加诡异。每当这个产妇发出哭喊声,秀珍的身体总会抖动一下。虽然这已经是她的第三个孩子了,可她依然比第一次生产还要紧张。

因为羊水不足,秀珍需要提前生产。在给秀珍做过各项检查后,医生决定下午就给秀珍做分娩手术。我陪着秀珍到了手术室门口,医生就不让我进了。我只能站在那里,看着秀珍躺在那张盖着白色床单的推车上,被推进了手术室,随后手术室的门关上,红灯亮起。站在门口,有一瞬间,我感到特别恍惚,似乎推走秀珍的不是推车,而是一辆没有牌照的白色面包车。当那辆面包车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时,有一瞬,我觉得我是永远地失去了秀珍。

整个手术过程中,我都没有坐下,我就像个雕像一样站在手术室门口。我看着门上的红灯,不停地吞咽着自己的口水。我觉得喉咙很干,不渴,就是干。我死死盯着那扇有些斑驳的手术室的门,似乎那里隐藏着另外的一个世界。我渴望时间能变得快些,快得就像一列火车,这样,我就能马上看到结果。可我又渴望时间变得很慢,慢得就像掉进黏稠的糖浆,这样,我就不用那么仓促地面对结果。

我就那样胡思乱想着,都没看见手术室的灯是什么时候灭的。尽管我一直盯着它,可我却像个盲人,什么也看不见。灯灭了,很快,门也开了,那张蒙着白色床单的不锈钢床又被推了出来。近一些,我就看见了秀珍,她虚弱地躺在那里,面色惨白。我试图向她走过去,可我的腿却一阵阵地发软,无力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