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妇(第3/6页)
“筵席撤掉以后,一班客人都笑着向我亲了一下吻就散了。当时我也要跟她们出门,但那主妇叫我等一等。我和那主妇在屋里指手画脚做哑谈,正笑得不可开交,一位五十来岁的印度男子从外头进来。那主妇忙起身向他说了几句话,就和他一同坐下。我在一个生地方遇见生面的男子,自然羞缩到了不得。那男子走到我跟前说:‘喂,你已是我的人啦。我用钱买你。你住这里好。’他说的虽是唐话,但语格和腔调全是不对的。我听他说把我买过来,不由得恸哭起来。那主妇倒是在身边殷勤地安慰我。那时已是入亥时分,他们教我进里边睡,我只是和衣在厅边坐了一宿,哪里肯依他们的命令!
“先生,你听到这里必定要疑我为什么不死。唉!我当时也有这样的思想,但是他们守着我好像囚犯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在我身旁。久而久之,我的激烈的情绪过了,不但不愿死,而且要留着这条命往前瞧瞧我的命运到底是怎样的。
“买我的人是印度麻德拉斯的回教徒阿户耶。他是一个氆氇商,因为在新加坡发了财,要多娶一个姬妾回乡享福。偏是我的命运不好,趁着这机会就变成他的外国古董。我在新加坡住不上一个月,他就把我带到麻德拉斯去。
“阿户耶给我起名叫利亚。他叫我把脚放了,又在我鼻上穿了一个窟窿,带上一只钻石鼻环。他说照他们的风俗,凡是已嫁的女子都得带鼻环,因为那是妇人的记号。他又把很好的‘克尔塔’(回妇上衣)、‘马拉姆’(胸衣)和‘埃撒’(裤)教我穿上。从此以后,我就变成一个回回婆子了。
“阿户耶有五个妻子,连我就是六个。那五人之中,我和第三妻的感情最好。其余的我很憎恶她们,因为她们欺负我不会说话,又常常戏弄我。我的小脚在她们当中自然是稀罕的,她们虽是不歇地摩挲,我也不怪。最可恨的是她们在阿户耶面前搬弄是非,教我受委屈。
“阿噶利马是阿户耶第三妻的名字,就是我被卖时张罗筵席的那个主妇。她很爱我,常劝我用‘撒马’来涂眼眶,用指甲花来涂指甲和手心。回教的妇人每日用这两种东西和我们唐人用脂粉一样。她又教我念孟加里文(孟加拉文)和亚剌伯文(阿拉伯文)。我想起自己因为不能写信的缘故,致使荫哥有所借口,现在才到这样的地步,所以愿意在这举目无亲的时候用功学习些少文字。她虽然没有什么学问,但当我的教师是绰绰有余的。
“我从阿噶利马念了一年,居然会写字了!她告诉我他们教里有一本天书,本不轻易给女人看的,但她以后必要拿那本书来教我。她常对我说:‘你的命运会那么蹇涩,都是阿拉给你注定的。你不必想家太甚,日后或者有大快乐临到你身上,叫你享受不尽。’这种定命的安慰,在那时节很可以教我的精神活泼一点。
“我和阿户耶虽无夫妻的情,却免不了有夫妻的事。哎!我这孩子(她说时把手抚着那孩子的顶上)就是到麻德拉斯的第二年养的。我活了三十多岁才怀孕,那种痛苦为我一生所未经过。幸亏阿噶利马能够体贴我,她常用话安慰我,教我把目前的苦痛忘掉。有一次她瞧我过于难受,就对我说:‘呀!利亚,你且忍耐着罢。咱们没有无花果树的福分(《可兰经》载阿丹浩挖被天魔阿扎贼来引诱,吃了阿拉所禁的果子,当时他们二人的天衣都化没了。他们觉得赤身的羞耻,就向乐园里的树借叶子围身。各种树木因为他们犯了阿拉的戒命,都不敢借,唯有无花果树瞧他们二人怪可怜的,就慷慨借些叶子给他们。阿拉嘉许无花果树的行为,就赐它不必经过开花和受蜂蝶搅扰的苦而能结果),所以不能免掉怀孕的苦。你若是感得痛苦的时候,可以默默向阿拉求恩,他可怜你,就赐给你平安。’我在临产的前后期,得着她许多的帮助,到现在还是忘不了她的情意。
“自我产后,不上四个月,就有一件失意的事教我心里不舒服:那就是和我的好朋友离别。她虽不是死掉,然而她所去的地方,我至终不能知道。阿噶利马为什么离开我呢?说来话长,多半是我害她的。
“我们隔壁有一位十八岁的小寡妇名叫哈那,她四岁就守寡了。她母亲苦待她倒罢了,还要说她前生的罪孽深重,非得叫她辛苦,来生就不能超脱。她所吃所穿的都跟不上别人,常常在后园里偷哭。她家的园子和我们的园子只隔一度竹篱,我一听见她哭,或是听见她在那里,就上前和她谈话,有时安慰她,有时给她东西吃,有时送她些少金钱。
“阿噶利马起先瞧见我周济那寡妇,很不以为然。我屡次对她说明,在唐山不论什么人都可以受人家的周济,从不分什么教门。她受我的感化,后来对于那寡妇也就发出哀怜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