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停止生长时(第6/11页)
彩凤埋怨自己的娘,“你也真是的,到哪都偏心。喜欢要给喜庆带一支笛子,你做奶奶的不帮他买,我做姑姑的帮他买就是了。”
火坤老嬤受了女儿的抢白,心有不甘,说:“你钱多,你帮你大侄子买就是了。”言下犹自愤愤,觉得实在是糟蹋浪费了钱。
彩凤买了一支笛子带给喜庆,原也是觉得喜欢在外面玩还不忘自己的哥哥,是难得的兄弟友爱之情,谁都没有想到笛子的魔力竟然有那么大,把整整昏睡了九年的喜庆唤醒了过来。
事情是这样的。
喜欢将笛子带回家给喜庆,喜庆自然拿不住也不会吹。喜欢就时时用自己的笛子吹出百灵鸟的声音给喜庆听。白天吹,晚上吹,从星期一吹到星期天,从五月吹到了七月。等到喜欢放暑假的时候,天大的喜讯终于降临这个家庭。
喜庆会咧嘴发出声音了,喜庆会自己翻身了,喜庆会用手攀住大人的胳膊了,喜庆会在床上爬了,喜庆会站起来了。站起来的喜庆,向喜欢伸出双手,要喜欢手中的笛子。喜欢连忙将喜庆的笛子取出来,将棉花球沾上水,一切布置妥当,交到了喜庆手里。喜庆当然还无法吹响笛子,但笛子已经成了他爱不释手的玩具。
喜庆会把笛子递给身边的任何人。喜庆说出来的第一个字是“呼”。他说“呼”,就是吹笛子的意思。喜庆着迷于笛子发出的声音。也许当喜欢在他身边夜以继日地吹出笛音的时候,他真的听到了。笛音就像春风,掠过喜庆乏力的四肢和躯体,钻进他空濛的大脑,让他的思维开动起来,让他的活力充沛起来。喜庆听着笛音,渐渐聚集起了生机,寒冰乍裂,破土而出。喜庆活过来了。
喜庆真的活过来了。也许,经年累月的康复按摩起到了作用,让喜庆的感知加强,活力也迸发了。也许,每月逢初一十五玉英在灶神菩萨那里的祈祷起到了作用,她嘴里衔着稻草,念念有词,“保佑我家喜庆好起来”,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等到喜欢九月份开学的时候,喜庆已经会走路了。他跟在喜欢后面,形影不离,哥儿俩的两支雨笛,发出欢快的合奏。喜庆也会说话了。喜欢喊他“哥哥”,他也对着喜欢喊“哥哥”,像是回声。喜欢着急了,告诉喜庆,“我不是你哥哥,你才是我哥哥。”可喜庆还是追着喜欢喊哥哥。
开始的时候,喜庆会说的话很少,大多数是单音词。比如“爷爷奶奶公公婆婆”,比如“舅舅姑姑叔叔婶婶”,比如“哥哥”,其他的喊小狗叫“汪汪”,喊牛叫“牛牛”,喊猫叫“喵喵”,都能很流利地喊出来。至于“寄爷寄娘姑父姨夫舅娘”,“吃饭睡觉洗澡”,他讲起来就很拗口,有时候要么忘了怎么发音,要么就忘了对应的意思。
相比起说话,喜庆更愿意吹他的笛子。他走到哪里都带着笛子,他走到哪里都会吹响笛子。听到笛声,大家就知道喜庆来了。听到笛声,大家就知道喜庆去哪了。喜庆吹笛子给小狗听,小狗趴在它脚边睡着了。喜庆吹笛子给小猫听,小猫走过来蹭他的腿。在喜庆的笛声里,老水牛安静地反刍,河水无声地流淌,太阳笑眯眯地落山。
喜庆长不大,个子不再蹿高,体重很难增加,心智不会提升。就好像上海医院里的老医生说的一样,喜庆被固定在了五岁的阶梯上。岁月流淌,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出影响。岁月流淌,他几乎看不出外界的任何变化。太阳东升西落这是一天的变化,在他眼中每一天都是重复的。春夏秋冬这是四季的更替,在他眼中每一年都是重复的。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喜庆用他的刻漏记录着一切。他在旭日东升里吹响笛音,也在晚霞满天时吹响笛音。春花烂漫,他在丛中笑。晴光潋滟,他在蝉声里睡午觉。秋雨连绵,他哪里也不能去。霜降雪冰,过年要放鞭炮。过年了,鸡鸭猫狗,大人小孩都要换新衣裳,都要长大一岁。喜庆也穿上新衣服,也长了一岁,但喜庆的心智和外形几乎没有变化。他看世界,也觉察不出什么变化,如果有,也只是往返重复而已。
在这种简单的重复中,喜庆记住了这一切,用他的笛声表达这一切。笛子使用多了,很容易坏,坏了喜欢就给喜庆新做一支。喜欢现在做的笛子,跟当初西湖边上小贩的笛子一样好,笛身圆润,音色清越。只是,自从那一年的流行之后,西湖边上不再有人贩卖雨笛,也没有孩子愿意玩雨笛了。仍然把雨笛当成宝贝,毫不厌倦的,只有喜庆一个人了。就连喜欢,他虽然很长一段时间陪着喜庆一起吹笛子,后来慢慢长大,也不好意思吹笛子了。这样一来,还在孜孜不倦吹笛子的只有喜庆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