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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大福学她动作,捻一捻料子,“资产阶级阔太太,从劳动人民身上剥削走的,又拿来假惺惺充好人。”裹起中山装,往床上躺倒。
宋梅用一拍大腿,“啊呀,线毯弄脏了。”过去拉他。
他越发往床里滚,“亲兄妹分开介许多辰光,总要讲讲闲话。我就睡一晚上,明天保证滚蛋。求求你,好阿妹,我们没爹没娘,也没个其他弟兄姐妹。你剩着我,我剩着你。你不会真狠了心,要赶我走吧。”
“不是我狠心,是睡不下,有五个孩子呢。”
“这楼上楼下,房间多得数不过来。几只小窟榔头,哪儿不能挤一挤。”
“你留在这里做啥,我晚上一堆事,没工夫陪你。”
“不用你陪,我享受享受高级眠床。”他拿枕头压住脑袋,露半只眼睛,眨巴眨巴看她。
她绷着的面孔,扑哧松下来,“拿你没办法,快给我下来。”
“你答应啦。”
“唉。”
宋大福抓起枕边小闹钟,塞进开司米中山装口袋里,“你讲话不算话,押着这个,我才放心。”一挪一挪下床来。
宋梅用见白线毯果然印上了黑鞋印,心疼地拍一拍,拉宋大福去盥漱。宋大福洗了头,洗了身,却不肯刷牙,“牙缝里有豆腐味道,我要留着的,”又说,“爸妈一辈子不刷牙,不也好好的,死的时候牙齿一颗不少。”
宋梅用道:“这个随你,另一桩事体要依我。”命他脱掉外套、长裤、鞋袜,这才允许他上床盖被子。她关了灯,站在黑暗中监察。俄顷,听他磨牙了,便出去找倪路得。她向倪路得道了谢,讲了情况。倪路得安排战生与恩宠同屋,欢生平生睡自己房里。宋梅用再三道谢,嘱咐孩子们不准调皮,这才去做白天落下的家务。
诸事完毕,已是子时。宋梅用坐在地铺上,有点饿,有点冷,摩着双脚,犹豫是否加条棉被,忽听宋大福喊:“杀人了,杀人了!”弹坐而起,双臂乱抡。白兰尖叫起来。毛头一骨碌翻到床边。宋梅用摁下宋大福,拍打他的面颊。拍过七八下,不叫了,望着宋梅用,眼皮一搭一搭,仿佛不认得她,“这床真软,”嘭然倒回枕上。
宋梅用令孩子们继续睡,自己翻来覆去,琢磨他的梦话。凌晨浅盹过去,忽又惊醒,往床上一探,宋大福果然不在了。她赶忙起身,楼上楼下找,见宋大福趺坐在浴室里,拉了一马桶屎,不知怎么冲,把瓷砖和裤子都弄脏了。
宋梅用捂着鼻子,跺脚道:“拆烂污的瘪三,只晓得给人添麻烦。”
宋大福焦着脸,不说话。宋梅用心软了,扶他起来,把他清洗干净,搀回房中,给他兑了一杯盐开水。宋大福哼哼唧唧,说要吃东西。宋梅用道:“刚拉完就想吃,还有个人样子吗。”
滨子门上的玻璃窗,嗒嗒响了两声。宋梅用推门出去,见老金站远着,招手让她过去,“你那个哥哥,老清老早跑到厨房间,把炼乳和绵白糖吃光了。藏好的猪油,也被他翻出来,手指头一挖一挖,挖掉大半罐。”
宋梅用想一想,笑了,“怪不得拉肚子。”
老金哼一声,“好笑吗?”
“我哥是小时候饿坏了,才会拼命吃。你命好,没有挨过饿,不晓得我们穷人家辛苦。”
“人穷志不穷,再穷也不能偷东西。”
“偷?这话忒重了,一家里住着的,吃掉一点又怎样。”
“还帮他说话,还帮他说话,”老金嘴唇发起抖来,“宋梅用,你忒拎不清了。”
宋梅用本就烦躁,听了这话,火气瞬即冲上头来,“金大海,你老说我拎不清,其实我拎得煞煞清。你就是瞧不起我们。我们是穷人,下等人,江北人,配你不上。你夸自己条件好。条件好不好,我也不是瞎子。你很好,太好了。我不敢想,不能想。”忽然闭嘴,与老金讶然对视。
须臾,老金挪开目光,轻声道:“罢了罢了,扯得这么远。横竖怪我,油盐酱醋不放放好。我现在就去放好,以后你哥再惹出啥事体,可别怨我了。”言罢,转身走了。他已穿好上班衣服,石青色的毛料中山装,烫得笔笔挺,将背影拉直起来。她望着他,想叫住他,开不了口。枯站一晌,退回屋里。见宋大福歪着嘴,冲自己无声发笑。
“有啥好笑,做错事情了还笑,”她一转念,明白了,“真讨厌,你偷听别人讲话。”
“阿妹是真心体贴我,一听别人讲我坏话,就跳起来帮我。那叫什么老金老银的,是只狗眼看人低的戆男人,你千万别睬他。”
宋梅用哼一声,“话忒多,我去给你烧粥。”走到门口,听见宋大福唤她。“做啥?”“没啥。”至走廊,又唤。她回屋问道:“一遍遍叫我,到底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