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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梅用看到搭在椅背上的两用衫,走过去,捻了一捻。它本是倪路得的。宋梅用有次说:“最喜欢这种双面卡衣服了,又细洁,又挺括。”倪路得就送给她。她推却着,收下了,自己裁了裁腰身。倪路得还送了一副老花眼镜。镜片让宋梅用发晕,镜脚箍得太阳穴疼。她把眼镜压在了针线篮底。

宋梅用回忆着,觉得善太太未免过于殷勤。人世间的道理,你帮我,我也帮你。你算计我,我也算计你。哪有送这送那,不求回报的。莫非真有什么阴谋。她想到居委会宣传的特务故事,惊生一念,抓起那件两用衫,边边角角捏一遍,每粒纽扣都咬一咬。还好,没有窃听器和发报机。她呸呸两下,吐掉嘴里的塑料味。

善太太虽然好,她的男人却不大好。佘宪平回家几年,身体越发败落,心性倒是更高了。瞅起人来,眼白比眼黑多。还有小少爷,整天阴着脸,远不如幼年讨喜。俗话说了,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先生少爷仇视无产阶级,善太太能好哪里去,肯定是伪装的。啊呀,我竟然上当了。

宋梅用烫手似的,把两用衫撂在地上。衣服的一对袖管往前扑,犹如瘪气的人形。她挪开眼睛,迷迷瞪瞪四顾,仿佛想抓住什么东西,来定定自己的心神。“毛主席唉。”她走到桌前,双手合十,对着墙上的毛泽东像。

这是一张正面双耳像,战生上周买的。原先那张爬过一只壁虎,被欢生拍死。万恶的小爬虫,居然爆出一摊灰浆,污了毛主席的脸。战生将它偷偷烧掉,重新买了一张新的。他让宋梅用别敲图钉,有人因为钉孔位置不正确被判了刑。画像也不能挂歪。他用蜡绳丈量水平线,木工铅笔画好四角位置。宋梅用熬了米糊,在像纸背面刷过三遍,这才贴到墙上去。又拿晾衣尺刮出纸底的气泡。

前天,老金家来亲戚,严招娣上楼借椅子,“呦,你家毛主席像是新的吧,以前那张呢?”宋梅用嗓子发黏,说不出话。小严抓住她,眯眼道:“阿姐,你晓得吧,要出大事体了。”她缺了角的指甲,掐进宋梅用的手背。鬓角一溜老人斑,使得面容脏兮兮的。宋梅用浑身紧绷起来,依旧不吱声。小严便走了,没有再追问那幅旧画像。

此刻,容颜崭新的毛主席像,仿佛洞穿了宋梅用的心思。宋梅用,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伟大领袖吗。居然同情反革命分子。宋梅用后退一步,斜挪一步。毛主席的目光始终铆住她。宋梅用羞怯了,捡起两用衫,开窗扔出去。衣服扑闪闪的,直坠而下。有那么一刻,她懊悔了。双面卡其布呀,起码花费五尺布票。她这一辈子,恐怕再无如此体面的衣服。

宋梅用探出身,见楼下一片残木废铁。几件完整的物什——樟木箱、自行车、蝴蝶牌缝纫机——被人拖到秋千架后面,单独放置。宋梅用那件两用衫落下地来,搭住了一口藤箧。一个臂绑红章的女人奔过来拾捡,抻开衣服,正反地看,又抬头仰望。宋梅用慌忙缩回屋里,跌坐在床沿上。

这个午后,时间被拧松了。太阳涨得红彤彤的,赖在屋檐边不走。墙上的毛主席,在光影变化中显得神情莫测。他唇底的黑痣,元宝形状的头发,印刷得过深的面色,都使宋梅用透不过气。她垂下脸来,感觉自己是一名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