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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也有问题,对谁都手脚大方。她身体一年年不济了。膝盖痛,爱忘事,哆哆嗦嗦。上星期她接连砸坏两只碗。里弄生产组不要她,没人派她零活。只剩我在补贴。她给你钱,就是我给你钱。我上班辛苦,还帮工厂挖防空洞,每晚挖到八九点。牙齿里吱吱嘎嘎,都是沙土。做人要将心比心。另,妈说给你备了大礼,让你回来探亲时高兴高兴。她不许我说是啥东西。是一块瑞士表,贵得要死,花掉一百八十五块钱。”

战生说得没错,宋梅用确实有老态了。身体里的钟渐渐停顿,身外的时间却越走越快。上个礼拜天,战生怕老母过年冷清,带她看了一场《白毛女》,放映员挂片前忘记倒带,胶卷反走起来。杨白劳已垂死,喝下卤水,又活了过来,卖身契上的手印消失了。此后很久,每当宋梅用讶异世事善变,超出了理解力,就会想起这一幕。阿方过完年便过世了。他从废品站退休时,就有点瘫废了。惊蛰那日,隔壁女人受不了怪味,让丈夫去撬门,发现他僵缩在藤椅里,身上已经变了色。随后是丁枪杆,忽被打为反革命,听说是和林彪反党集团有染。“永远健康”的林副主席,咋就不健康了?丁枪杆的媳妇也姓林,是林彪亲戚吗?批斗会上,宋梅用从人头和肩膀之间,遥见丁家六口,被赶鸭子似的赶作一堆。他们的小女儿,脖颈一抽抽地,已经哭不出声。接着是老金,被同事揭发,成了“里通外国的特务”。宋梅用模糊记得,他是说起过有个台湾亲戚。出事那晚,严招娣来敲门,“阿姐,阿姐,我要跟那个特务离婚,我受不了了。”宋梅用和战生皆不出声。严招娣十指挠门,噎咽片刻,走了。翌日清晨,老金夫妇被逐离小洋楼,不知去向。

最后是老王。春杪夏初时找上门,问青华啥时回来。“你不是说半年吗?”

“领导说的,我也不晓得。”

“你咋不晓得。你把青华两口子的房间,腾给了你的小儿子。你就没想他们回来。”

“我不是故意的,只怪欢生整天缠着我。不给他房子,新媳妇就不肯进婆家。”

“你有儿有女的,不缺一个杨沪生。我却只有一个女儿,跟她互相依靠。她跑那么远,信也不来一封,整个人跟丢了似的。谁给我养老呢。”

宋梅用不忍,给了他十块钱。老王自此时有索求。她给多给少,他总是气咻咻的,“杨家打发叫花子呢。”一日,他出了宋梅用家门,忽然扑倒在地,腿臂抽搐而亡。左手蜷在胸前,抓着宋梅用刚给的纸币,手指头怎么都拉不开。

有人死在家门口,是件不吉利的事。宋梅用想起老金讲过风水布局,便催了战生,让他重新打通隔间。欢生刚搬下楼时,她就想打通了。战生先是忙于挖防空洞,随后推说天气太热,继而抱怨溽热难忍。拖拖拉拉的,三年过去了。

老王一死,战生也觉晦气,便去买了把大榔头。没敲几下,被邻居举报了。房管所来人调查,将隔间充了公,命战生把墙壁重新修补起来。旬余,隔壁搬进一对小夫妇。那小女人说话跟机关枪扫射似的。她把自家垃圾混进宋梅用的簸箕,将自家煤饼格子叠在宋梅用煤饼格子上。嫌宋梅用晾衣竿伸出太多,把她晒的衣服挑在泥地里。战生说:“蛮好别动的,你看看,让你不管事的,一管就坏。”

宋梅用道:“我啥都没管,就管管你们结婚生孩子。”

“什么跟什么呀。你别管了,我这一辈子,是不会结婚的。”“为啥不结婚,年龄到了总要结的。”

“让你啥都别管了,妈,你管不来,安心待着去。”

宋梅用觉得,战生的口气,仿佛她倒成了个孩子。她晓得大家哄她玩。一次听见钱秋妹说:“宋梅用老糊涂了。”另一次听见战生跟欢生吵架,说:“老娘年纪大了,老人就跟小孩子一样,哄了白相相就好,较个什么真。”宋梅用心里气闷。人生没了负担,轻飘飘的,好像随时可以去死。这种感觉,她在母亲过世时体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