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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宋没用头脑清透,水洗一般。她晓得杨白兰死了。这念头犹如一口气息,不知被谁吹入她的体内。她浑身一凛,梦醒似的,发现几欲尿在床上了,赶紧挣扎而起。腰带松开了,睡袍从肩头滑脱。她略一弯腰,感觉下腹压痛,尿袋子似要炸了,便不及旁顾,一径推门出去。
客厅漆黑,宋没用凭着印象,摸索到卫生间,在门边找了找,找不到电灯开关,只得就着黑,一边脱短裤,一边撅了屁股,东挪西挪,搜寻马桶。当她坐稳,小便已经淌到脚踝了。
宋没用松着两条腿,软在马桶上。滴滴答答,总也尿不干净。想找几张草纸,伸手触到硬物,赶紧收回来。捏一把挂在腿边的短裤,已经湿了,索性擦擦屁股再洗掉。她把短裤往上拉,身体慢慢直起来。
这时,卫生间灯光大亮,一个赤膊年轻男人立到门口。宋没用脑中一嗡,想避过身去,膝盖窝里蓦然发软。对墙的彩色瓷砖上,拼画了《黛玉葬花》。三尺来高的林黛玉,睨着一双丹凤眼,朝斜兜里倾下去。宋没用不及反应,便看到圆白的吸顶灯,小太阳似的,迎面扎刺她。
那厢里,小梁眼见着宋没用被短裤绊住腿,身子歪倒下去,脑袋嘭地撞到浴缸,又噗地弹在地上,四肢一抽抽地瘫开来。他甩上卫生间的门,抖着两腮子肉,跑到沙发边,手忙脚乱穿衣服。小林从次卧出来,循声找到他,抢下西装道:“你干吗,不是出来小便吗。”“突然想起个事,得给老板去办好。”“有啥事,深更半夜的,当我傻啊。”“真有事,差点忘了。我得卖命挣钱,给你买大房子呀。”小林掐他,咬他,咕咕哝哝,“骗子,撒谎。”小梁大喝一声:“别闹,闹出人命了。”小林汪起半眶泪,嘟着嘴,退到旁边,冷眼看他出去。“林子,乖,明天来看你。”小梁话声犹在,人已到楼梯口。小林等了等,折回来,往主卧里一张,见床头无人,睡袍甩在地上,便咦了一声,跑去客厅,又折到厨房,最后推开卫生间的门。
宋没用晕了一晌,慢慢恢复知觉。肺部轻响,喉咙跟着痉挛。胃里一泵一泵,泵出酱油似的液体。有的呛进鼻腔,有的溢出嘴角,顺了面庞,淌进耳窝。宋没用想起以前生孩子的感觉,似有东西要被身体排出去。这使她痛苦,又如释重负。
忽有人扯她的脑袋。“婆哇,快起来。”一扯之下,宋没用浑身抽搐。仿佛有无数只手,从皮肤底下拧着她。她耳朵逐渐转凉,四肢也僵下来。所剩无几的小便,从膀胱漏了出来。
宋没用感觉身体又重又硬,拖着她的灵魂往深渊里坠。她咬着牙,挣扎着,像是穿过一堵水泥墙似的,穿过肉体的痛苦,又仿佛第二次从母亲的子宫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又或仅仅一瞬,宋没用忽然轻盈了,整个人扶摇而上。她看见一个灰发老太太,裸身仰躺。面孔的皱纹褶子里,满是汗滴、泪水,和栗色的黏液。她的脑袋下面,是马赛克地板,一小格一小格白色,挤着挨着,往四面八方铺开,包围住台盆、浴缸、镜子。在马桶后方,“林黛玉”对面,是另一幅《宝钗扑蝶》瓷砖画。面色血红、服饰花艳的薛宝钗,冷眼注视一个穿牛仔裤的女孩,俯在灰发老太身上,呼喊着什么。宋没用听不见了,她进入一条黑色甬道。往事一帧一帧浮现。最微小的细节,最陌生的人物,都历历可辨。仿佛宋没用此生度过的所有时间,都被收藏起来,突然一秒不落地全数交还给她。她领受到某种情感,让她温暖而安全,再没有缺憾。一团人形的强光笼罩她。七十四岁的宋没用,回到了最初之地。
初稿于2015年5月29日星期五
二稿于2015年6月15日~12月17日星期四
三稿于2016年1月1日~3月23日星期三
四稿于2016年5月30日星期一
五稿于2016年7月28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