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22页)
“如果他不想去教会学校就可以不去。”
“有其父必有其子。”
“上教会学校是你的主意。”
于是威利·詹德兰不去教会学校了。开始闲在家里。
有一天,他父亲看见他趴着睡着了,身边搁着一本学生版《威克菲尔德牧师传》,双脚交叉着,脚底红红的,颜色比其他部位的皮肤都要浅。儿子那么悲伤,却又那么有活力,使父亲感到深深的同情。他想:“我曾经把你当作我,为我对你做下的一切感到忧虑。可现在我知道你并不是我。我头脑里的东西你头脑里并没有。你是别人,是我不了解的人,我为你担心是因为我对你即将踏上的旅程一无所知。”
几天后,他把威利找来,对他说:“我没有什么财产,这你知道。但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就写信给几个我认识的英国人,看看他们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威利很开心,但脸上没有流露出来。
那位大作家,就是与威利同名的那位,这时候已经很老了。几个星期之后,他的回信从法国南部寄了过来。是一张小纸片,上面的字是用打字机打的,很专业,字扁扁的,行间距很大。
亲爱的詹德兰,收到您的信非常高兴。您的国家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收到印度友人的消息令人愉快。您诚挚的……
信里根本没有提到威利。看来老作家根本没有弄明白威利父亲的请求。是秘书写的。是他们插了一手。威利·詹德兰的父亲又失望又羞愧。他决定不告诉威利,可威利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已经看见信封上的法国邮票了。
那位战时播音员没有回音,他曾经报道过印度独立、被瓜分以及圣雄被暗杀的经过,当时他非常友善。有一些人的回复直截了当,说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有一些回复又长又客气,但和老作家一样,没有理会他的请求。
威利的父亲尽力达观地对待这一切,可这并不容易。他对妻子说——虽然他向来把沮丧埋在心里——“这些人在这里的时候,我为他们做了那么多事。我留他们在静修处。把他们介绍给每一个人。”他妻子说:“他们也为你做了许多事。你的工作就是他们给的。你没办法否认。”他想:“我永远也不会再和她谈这些事了。我不该打破我的规矩。她根本不懂什么叫羞耻。她是个彻彻底底的低等人。我养活她,她却来羞辱我。”
他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些坏消息告诉威利。现在他了解了这孩子的脆弱,也就不担心被他看轻了。可是他不愿意加重孩子的痛苦——这让他稍稍有些意外。他无法忘记那幅画面,一个胸怀大志的孩子饱受挫折之后趴在那儿,身边搁着一本破旧的学生版《威克菲尔德牧师传》,交叉着的那双脚和他母亲的一样黑。
不过他最终没有遭遇被所有人拒绝的羞辱。有一个蓝色信封从伦敦寄来,是上议院的一位大名人,曾在印度刚独立的时候拜访过他的静修处。他的声望和头衔使威利·詹德兰的父亲十分难忘。上议院蓝色信封上的字迹大而流畅,诉说着权力和炫耀,信的内容也和那字迹再吻合不过。那位大人物很高兴能向威利的父亲显示他的权力,在那个遥远的角落赢得感激和尊敬,他挥挥魔棒,抬抬小指(因为其他指头都在忙更重要的事情),便调动起一众小人物。那信中就有这些小人物忙碌出的一点儿成果:为威利·詹德兰在伦敦一所成人教育学院申请到了学籍和一份奖学金。
二十岁的威利·詹德兰,教会学校的肄业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只知道自己想摆脱熟悉的一切,在他熟悉的一切之外还有些什么,他几乎一无所知,除了在学校里看过几部三四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他就这样去伦敦了。
他坐船去的。旅途中的一切都令他感到惊恐——印度那么大,港口那么挤,码头上的船那么多,船上的人那么自信——他都不愿意开口了,起初纯粹是因为担忧,而后他发现沉默能带来力量,便以此为策略了。于是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后来——就像某些人在病愈之后会回忆起先前并不十分在意的事情——他发现这次漂洋过海的震撼旅行期间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伦敦是一个伟大的城市。他心目中的伟大城市该是壮丽炫目宛如仙境的地方,而当他抵达伦敦,行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时,他感到失望。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在地铁站捡来或买到的小册子和活页纸帮不了他;写那些东西的人以为上面提到的本地名胜尽人皆知,而威利对伦敦一无所知,除了它的名字。
这城市里只有两个地方他是知道的:白金汉宫和演讲角。白金汉宫让他感到失望。他认为老家的王宫更壮观,更像座宫殿,这使他隐隐觉得英格兰的那些国王和王后都是骗子,而这个国家也有点像个冒牌货。而当他来到演讲角,失望变成了某种类似羞耻的东西——为他的轻信。这个地方他曾在教会学校的常识课上听说过,还不止一次在期末考试的试卷里自以为是地写到过。他满以为会看见一大片激进、喧嚷的人群,就像他母亲的叔叔——低等阶层的造反派——发表演说时台下的盛况。不料他只看到稀稀落落几个人百无聊赖地围着五六个演说者,一旁总有公共汽车和轿车无动于衷地驶过。有些演说者的宗教观点非常个人化,威利想起了自己在家的时候,他觉得这些人的家人会很高兴能在下午把他们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