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凶猛(第22/33页)

我在游廊上问过高晋,也许是站在那儿看小孩踢足球,“你真打算让米兰到你爸他们军文工团去?”

“我准备帮她这个忙。”他以前所未有的一本正经态度回答我,“我觉得她挺合适的。”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我对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记忆有些混乱,诱发行为的契机也不甚了然,但场面无疑是真实的,虽然十之八九是不完整的。

这场面的地点多数在我们院的各个角落,部分是在大街上,其中仅我记得的有:东单,东四北大街,西四丁字路口,位于北海和中南海两湖之间的文津街。

她在我们院有石头拱券和饰有花纹矛尖的铸铁大门旁的传达室窗口打电话,旁边站有高晋、卫宁等人,我的位置应该是骑车路过。

她眉飞色舞地对着话筒大声说着什么,咯咯地笑。她的一只手拽着黑色的线绳,倾听对方讲话时无意识地在上面来回抚摸。

她在葡萄架的绿荫下,踮起脚尖够一串累累垂下的紫莹莹的葡萄,摘下尖部的一颗放在两唇间吮咂,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

我处于月亮门连接游廊另一端,正要往我家的那排平房拐。

我们在高高拱起的屋脊顶上,脚踩着泄水横沟,坐在鱼鳞瓦筒上,戴着墨镜坐成一排。

前方是院内大小院落互相衔接、布局工整的重重房脊;右前方有一轮明亮、镶着茸茸毛边的夕阳。

下面广场有两个妇女在吵架,旁边围了一圈稀稀落落的人,有战士和小女孩。

她们的恶毒咒骂断断续续、高一声低一声地传上来。

米兰在嗑瓜子,墨镜遮住了她的一半脸,她显得悠闲、无动于衷。

她背靠着北海桥头新竖起的白栅栏,两手平伸抓住力所能及处的两根栏杆,左脚蹬踩着石台,神态专注地和高晋说话。

高晋离她很近,很有些把她逼着贴到铁栅栏上的劲头。

她头扭向一边,神态茫然,再转过头来却粲然笑了。

白塔极为耀眼、硕大无朋地矗立在她身后一湖碧水另一岸的葱郁的琼岛山上。

还有一些场面含义过于不清,影像模糊,唯有感受突出,我不能肯定确曾发生,也许是出自我的想象的暗怀的愿望。

我和她在雨天的街头行走,撑着一把透光的天蓝塑料伞,伞的周围边沿滴答着如泣如诉的雨水,我的鞋、裤腿都被淋透了,她的小腿和赤裸的脚丫也都湿漉漉的,在阴霾的光线下苍白、光洁如塑料。

我的个子比通常要矮,矮得像个侏儒,紧紧傍着她的腰间走。她的一只手垂搭在我肩头,五指纤细似钩。

我总想抬头看她的脸,可看到的只是透射着日光形成一片淡蓝晕芒的伞穹和银亮的放射开来的不锈钢伞骨,一个浑圆多肉、粉红娇嫩、不停颤动的下巴在整个视野内处于不可逾越的中心位置。

雨天的冰凉至今粘留在我裸露的皮肤上。

剩下的就是一些关乎我个人的记忆:我打开一间空荡无人的房门,蹑手蹑脚在屋里走,拿走压在凉水瓶下的几张小面额钞票。从和钞票压在一起的纸条上写的字看,这钱是母亲留给孩子订奶的。

我大概还偷过一只上海“宝石花”半钢手表,用三十块钱卖给了一个人,到底是谁我忘了。

我那时非常需要钱,我后来再没那么穷过:一文不名,又没有任何收入来源。

我用那些钱请米兰和我的朋友们吃冰激凌。我们不能老让米兰掏腰包,虽然她很乐意,并没有现在一些披金戴银的时髦女孩的小家子气。我在最潦倒的时期确实吃过一段软饭,吃得还挺顺嘴,差点毁了我。但你起码可以知道,我曾付出了多么真挚的努力用那么一种惊险的方式来使自己更有点男子气。

我们那时常吃的只是一种画着冰山的蓝盒冰激凌,现在这种牌子的价廉物美的冰激凌已在市场绝迹。我们都很爱吃西单商场楼上冰室出售的一种碟盛的奶油冰激凌,一球冰激凌浇上厚厚一坨甜奶油,后来我在上海吃到“掼奶油”和那味道很相近。虽然这种奶油冰激凌一直只卖五角钱一份,可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天天可以享用的。如果能到位于东风市场的“和平西餐厅”去吃上一份拌有水果的冰激凌“三德”和“雪人”,那就是莫大的奢侈了,相当于现在到大饭店吃上一餐日本菜喝上一瓶英国酒洗上一遭芬兰浴。

这个两层楼的西餐馆不久便被一把火烧掉了,几年之后才在金鱼胡同的一排平房里重新开业,后来又拆掉了,在旧址上盖起了“王府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