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女儿书初稿(第4/5页)

保育院的快乐都是恶作剧,要么是看人出丑,偶有几瞥同龄女孩的友好眼神儿。孩子的单纯在那里都是粗鲁,没见过通常表示爱意的拥抱和亲吻,对人好也是用侵犯对方的方式表达,只有这样才能和别人的身体接触。这样的环境,对别人始终抱有警惕,要不断判断对方的意图。把人分成两类,可以欺负的和不可以欺负的。和强者结盟,因为和弱者在一起就意味着你也是弱者会跟他一起被欺负,渐渐习惯毫不同情弱者。献媚和屈从是每日的功课,渐渐练出一副巧嘴和笑脸。最困难的是打架,大家看着你,必须打,否则不会被强者圈子接纳。我是胆小的,知道自己不行,还要去,每次去都十分恐惧,硬着头皮坚持。去打架,是我一直到少年时代的最大的噩梦,总怕露馅。八岁时,和大大在楼前跟二单元的屁巍子打架,一棍子打在人家头上,人家没事,我一屁蹾摔在冰上。十四岁在神路街打一个在路边玩扑克的人,人家都失去知觉了,仍抱着人家的头拍砖,脑子一片空白,后来为这事进了朝阳分局。最恐怖的朋友就是到处惹事一喝酒就闹酒炸的。长大后最轻松的就是一个人遇到事可以忍气吞声地走开。我在白塔寺等公共汽车时曾被一个人从车上踹下来,一句话没说。当兵时和一个老兵骂起来,他要动手,我立刻向他道歉。在中央警卫局开的翠微宾馆,我的自行车被看门的撒了气,本来是我发火,人家一发火,我就走了。这是我的性格,苟全性命于乱世,惹不起躲得起,富贵可淫,威武可屈。很高兴你是女儿,这样你就不必受这份考验。

今天我终于可以承认我不勇敢了,面对公然的暴力,一心想的就是怎样逃开,哪怕丧失尊严。我就是人家说的那种软蛋,包,雏逼,一直是。能承认这一点真好。我感到放下一个大包袱。这辈子背着它我真是累坏了。姜文有一次坐出租车,司机说你就是演姜文的那个人,他回来跟我们说这个司机说得真好。我从保育院开始就演自己,演到今天经常要醒一下,告诉自己你不是这样。

上个世纪的中国,人是不可以不勇敢的,尤其是在北方,鲁莽好斗被视为男子气概。历史上的中国,总是北方入侵南方,除了明和蒋政权两个例外。后来也是这个路子,在南方失败,北方再起,靠北方几省子弟由北向南打天下。北方的无聊人,又把这说成北人对南人的胜利,强化了民间北人善战南人善贾的说法,这在很大程度上迎合了政治家的心思。在这里,你又将看到中国式的宿命,经验思维,跳不出自己的遭遇。政府本身是通过战争上台的,主要领导人前身都是战士,他们用暴力手段达到了改变社会的目的,很成功,当他们想达到更为远大的目标,首先希望统治下的人民个个是战士。尚武便成了那个时代大受鼓吹的气氛。

站在同情的立场上,他们这样想是有苦衷的,这里必须回顾一下中国上一世纪的国情,否则你会以为他们是疯子。不知道你对中国近现代史了解多少,给我感觉你是一无所知,有一次带你路过天安门,问你知不知道毛主席,你说知道,是古代人。只隔一辈就这样遥远,让我心下十分感慨,照你的说法,我也是从古代过来的人。

上一世纪,中国大部分时间处于战乱和人祸当中,兵连祸结直到你出生的第二年。大的外敌入侵有两次,丢了首都的,一九○○年的八国联军进北京和一九三七年日本人攻占南京。改朝换代两次,一九一一年推翻帝制建立民国和一九四九年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短命颠覆共和两次,袁世凯称帝一次,张勋复辟一次。国土分裂两次,蒙古独立和溥仪“满洲国”十四年。全国性内战五次,北洋军阀自己直皖奉,国共联合北伐,国共第一次内战十年,国民党自己蒋冯阎,国共第二次内战四年。严格说国共第二次内战到今天也没正式结束,只是休战,演变为大陆和台湾的隔海对峙。

一九四九年以后是对外战争,一九五○年出兵朝鲜,一九六二年对印度边境作战,一九六八年和苏联爆发珍宝岛之战,一九七三年和南越海军进行西沙之战,一九七九年对越南边境作战。还有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和台湾不间断的炮战、海战和反小股登陆、空降的特种作战。包括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抗美援越。

内乱,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的“文化大革命”算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其他——官方假定的周期表是七八年一次,你除去吧。拿四十除。

不光领导人,全国人民都受迫害妄想,而且这被证明总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