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一章(第3/12页)

我说小说,听说过,我年轻的时候见过,到我刚上点岁数,中年,就已经是遗产了——怎么才申报啊?

要证明没有失传还有老艺人——当代的,很难……你懂我意思吗?

当代,是眼面前儿吗?

她说国际上划分是从上世纪80年代往下,之前到1949年是现代,1949年之前到五四是近代,再往前是古代。当然她说这样划分也是从俗。还有一种更俗更不科学的是按地域和心态划分,说到大陆地区,有佯狂时期,党同伐异时期,全体变成孙子时期,假装不是孙子时期和全被当成笑话全被消费期。至此,文学强迫自己冒充一股社会势力的现象被终结了。您是假装不是孙子期到全被当成笑话期的一个过渡人物——按哪种划分都在她写作的范围内——所以有些事想采访一下你,请王老先生不要再推辞了。

我说,没听懂,你认错人了,您把我当谁了。

她说您是我大爷,我可是您一晚辈。

我说我没装啊,你说我是谁?

她说你不是那谁谁吗?

我也晕了,是啊没错啊。

她说那就对了,你就是一老艺——作家,——还活着的——我不好说是不是唯一。

不对啊。我说。没写过字,怎么就成人物了。哎哎,我喊一老太太转脸儿,你不信我,你问问她——这屋都是我多少年的老弟弟老妹妹,我的事儿全知道——老妹妹,她说我弄过小说。

老妹妹目光炯炯:你不加一“老”字会死啊?

对咪咪方:女士你可能真搞错了,没听说过他弄小说净听说他弄小买卖了,他倒腾,在朝阳一带;一辈子,娱乐业,听说过吗?开夜店,隔几年倒闭一次,隔几年又冒出来;没听说他挣过钱,净瞧他坐饭店大堂商量事儿——真的,您是干吗的?

老妹妹脸盘子转得跟电扇似的:我十六岁就认识他,才发现一直不知道你是干吗的,前三十年还有人说你是点子呢。

我说我就记得我是个小贩,辛辛苦苦,什么都卖,什么好卖卖什么——凡经我手的东西,一开始社会上都叫我朝阳小王,后来叫我北京老王,后来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可卖的越来越少,我也老了,碰见谁都比我小,再出来卖也挺没劲的。

老妹妹:还卖过人口。

必须的那是必须的。我抓住老妹妹手腕子:你给我,那是我的假牙。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我的呢。

咪咪方:您真不记得了?

我要真是一写字的我又何必这么操劳?我怎么不愿意省点心随便写点东西找个有势力的养起来。

咪咪方说如果您真是北京老王,那就曾经是一卖字人,您还卖过不少字书,上世纪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中期那一阵,是“没良心文学”代表作家。

字儿——视觉艺术?我说,我受累问一句,我代表作是什么呀?

《捏着半拉依然不紧》。咪咪方说。我上小学的时候,这本书满大街摆着和另一个没良心派作家写的《人巨脏无比》并排——方言,这名儿您听着耳熟吗?

书呢?你说得这么热闹拿一本出来我瞧瞧。

手上没带,搁家了,真的,当年满大街现在也可以一本也不剩,当年逛大街的现在还有谁呀你数数。

挨位八弟你们看过《捏着半拉依然不紧》吗?我回头问。

大家没听见。

我说,我要干过这样的事我不会忘的。

一老哥哥对咪咪方说,你别逗他了,他还以为自己被枪毙过现在是鬼,混在人堆里呢本来。

咪咪方一拍桌子:下次,下次我一定把那本书拿来,上面有照片,你看了就知道了,我这暴脾气。——把你的手机给我,我把我名字和电话输进去,下回打电话别不接。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从她的车里下车,车停在我家门口,黑天下着雨,中间的事儿,局什么时候散的,怎么上的车,怎么开回来的,全不在屏幕上了。一眨眼又剩我一个人哆哆嗦嗦捅家门钥匙。

我问她在北京住什么地方。她说我在北京有太多房子了,妈的,爸的,奶奶的,大大的,每个长辈都给她留下一处房产。她说她现在住她妈原来的家最靠东边一公寓里。我说,是工体北门那栋吗?她说是。我说,那房子有功啊,你们刚去美国多少年都是靠那房子的租金,我还以为那大红楼早炸了。我在梦里和咪咪方聊天,我知道这是梦,还在梦里想这要是真的多好啊。

手机在震动,已经震动半天了,我一直听成在机场坐飞机滑行,飞机翅膀在颤,翅膀是瓦做的。醒来满屋暴雨声,手机已经掉在地上,还在地上转圈儿。

我下地蹲尿盆,雨声太大也听不见盆响还是没几滴。往床上爬时捞起手机塞枕头下,刚要睡,听见一女的在我枕头下说,我快到了。我说你别来了。她说不是都约好了嘛。我说飞机没起飞,下雨,路成湖了。她说她已经拐弯了——已经进院了——已经到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