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二章(第3/4页)

咪咪方:啊,您变了?当了我们女的部下真新鲜。

老王:追随四十年了,老部下了。

咪咪方:那真是我们女界的荣幸。我给您添水。

老王:跟你聊天真叫水。不过我很愉快,人生至乐就是和聪明女人聊天。

咪咪方:谢谢,我算聪明吗?

老王:你算聪明,再聪明一点就聪明过头了。你爸跟你这么聊过天吗?

咪咪方:只能说单方面有过。他一直在跟我聊,我一直还太小,有时听懂了嘴也跟不上。现在我经常在心里回答他当时问过我的话,想起一段回答一段,一个人做语言练习,有了精彩句子就特别高兴。

老王:他爱问你什么?

咪咪方:你将来打算干什么?打算在哪个国家生活?要孩子吗?他要我一定学文,将来都能带在身上。他说你干什么都可以,但不许成为一个无趣的人。我有趣吗——您觉得?

老王:有趣。有趣的人头脑都是开放的,听什么都不大惊小怪。

咪咪方:太好了,那我就不担心了——我经常做一个梦,在中国南方或美国中西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又见到他,他已经是个农民戴着牛仔帽一脸尘土,被他骂:你怎么变成一个无趣的人——他在另一个世界吗?您常去,见过他吗?

老王:见到了,也认不出来。

咪咪方:他现在——什么样儿?您和他说话了吗?他——还能交流吗?

老王:能交流,但毫无这里的意义。在另一个世界,我们都不是人,都不是生命。人的情感,生命唇齿相依的事情在那边都不存在。他是没形状的,我这么说你懂吗?但是有意识,每秒三十万公里,在自由飞翔。

咪咪方:像一束光。

老王:一片光,笼罩在远方,十万支蜡烛照亮香蕉船。我们的交流,是在一种共同的感怀上,什么问题也没有,只有那个世界的广阔视野和广阔情感。非要说和人类情感相近,就是喜悦,但要平滑得多,矜持得多,好比想要一根红头绳,结果得到满河的红绸子。持续不断的喜悦,永不衰减的喜悦,雕刻在喜悦中。在喜悦中,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在那里相遇,你不是他女儿,他不是你父亲,大家尽管喜悦,不说话,不交流,中文英语都用不上。

咪咪方:他连我也不记得了?

老王:你也不需要他记得,你也没有形状了。如果你能到那边,不会再背负人类的情感,所以你也不会难过。

咪咪方:但是我还是想跟他打个招呼。父女一场。

老王:会有一个招呼的,只是一眼。一屏风景向你迎来,你发现一组颜色充满感动几乎要写出汉字。一块石头特别湿润连周围的土地都像下了雨颜色发深。一条大河特别雀跃金色的被子一样的波浪中闪动着无数回眸——那就是他。之后你的情感容器顷刻枯竭,像是被他的目光灼干。

咪咪方:石头捡得起来吗?大河跳得下去吗?我能靠近他吗?

老王:你能贴近石头看清石头上的每一条裂纹,能在空中疾飞和大河保持同方向奔流,但是你没有手指触碰石头,没有脚可以踏进一条河流。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伸不出来,交流不用器官,你一下知道了他,他一下知道了你,像红和黄碰上了变成橘色,你们在一起,特盖遮儿,在苍穹,像天上的光芒和光芒。

咪咪方:你把我的心都说碎了。

老王:我的心也被自己说碎了。你妈和你爸吵架的时候,我很不靠谱地给你妈写过一首诗,其实是一封信,她硬说是诗,我要不认好像也不牛逼,就认了。我劝你妈——有眼睛的时候尽量流泪,大家都有眼泪流干的那一天。

咪咪方:我想去那条河上看那块湿润的石头——现在就去你让我去。

老王:现在就去,我没办法。

咪咪方:你不是常去吗,怎么没办法?很复杂吗——我不配吗——还是你要收钱?

老王:不复杂,谁都配,我也不收钱。这跟我没关系,是你自己的事。好你去,坏你去吗?看那个风景是有后果的,最大的吃不消是你不再喜欢这个世界,一般称为厌世。你舍得这个世界吗?你准备好出远门了吗?万一回不来会不会后悔?你有没有一条长绳子,一个很小的活下去的理由,譬如一个孩子一个爱人一只猫,牢牢牵在这一头,当你回来,陷入忧郁——这个过程肯定有,这条绳子这个小理由能产生足够的拉力帮你走出忧郁和厌世——吗?

咪咪方:不知道。

老王:不知道就从现在开始想,知道了,再决定。

咪咪方:想什么,孩子吗?她已经大了。

老王:想自己——傻帽!想自己是不是个爱自己胜过爱一切的人,是不是肯为别人放弃自己搁置雄心的人。你将看到归宿,看到天堂,在那样美丽的地方逛过,是否还有耐心回到这个世上熬剩下的几十年。去内心深处想,往肠子里想,如果你本质是个极端自私的人,只关心自己的感受,自我感受至上,很可能一去不回头,看到人家那儿好就留下来了。所以说,做这种旅行,第一要做透的工作,就是了解自己,检查身体,不要假装豁达其实衣服底下五花大绑。检查品德,不要一见到自己不懂的东西就说人家是鬼,就跑回来。留在人间诸多焦急,离开人间哭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