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一章(第5/7页)

花了钱买到的服务一律不说谢谢。接了打错的电话一律恶声恶气。走路沉着脸,好像在思考环境问题,遇到衣衫褴褛的人相貌猥琐的人问路立刻昂起头来眼白翻上天,答一句不答第二句。到饭馆吃饭,赶上新来的行动笨拙应答糊涂的农村小姑娘服务员经常冷言相向,盯着人家,做对了一语不发,做错了百般讽刺。不重要的人没关系的人没可能利益交换的人能不见就不见,任何请求当即回绝,能帮的忙也不帮。

我的处世之道是尽量不妨人,尽量不强迫自己,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给自己找麻烦。过了量,我也说不好自己,就看当时的情况了,就看形势发展了,包括我在内谁赶上谁活该。十八岁我还有点腼腆,还会不好意思,在公共汽车上看见老人孕妇没给人让座被售票员提醒一下,还会脸红。三十岁我开始练习说不。不,谢谢。不,不管。不,不用。不,不必了。最喜欢接的电话是人家找我去干一什么事,最后问我,您有兴趣吗?我回答,没兴趣。放下电话特别舒畅,因为一般人都给噎那儿了。我畏惧权势,也不愿意看自己情不自禁露出的笑容和柔软下来的身段,畏惧贫困和贫困带来的惨状,所以遇强遇弱都闪开。如果不能解放全人类就一个也不解放。

我相当安全地过了一生,我一点也不以此自豪。生人对我好的事还有一件,我对生人好的事一件没有。什么事也不出,所有认识的人朋友爱人家人我都对得起,我还是不喜欢自己,不会高兴,还是会厌恶自己现在的样子和为人,厌恶这个人几十年的小心翼翼和躲躲闪闪。还是会痛苦,与所有人和他们怎么对我无关。与这个世界有点关系,我本来以为来的是一个比较美好的世界,到我要走了,我要说,它不太美好,有些部分,很不美好。最不开心的是我也是这不美好的一个组成。

基于我的人生,我认为人生的真相是痛苦。你讲话,我一直很顺,在生上在荣上。现在无所谓了,我可以讲这个话,有几个能和我比的?我尚且无从快乐,那些境遇不如我的人又都在乐什么呢?说穷人乐,我不相信。有钱乐,都看着呢,就那么浅一池水,又能乐到哪儿去?

咪咪方:见过很多父辈的人,都不快乐,好像你们那一代人都是这样,结果好的结果一般的,在国内的在国外的,男的女的,笑都是给人看,自己待着的时候宁肯沉着脸。所以特别想知道,这是一代人因为特殊经历造成的,还是每个人老了都会这样。

老王:在我以上,在中国,在上一世纪,每一代人都有特殊经历,都自觉比下一代惨烈,所以惨烈成了普遍,成了法则。在我以下,我希望修改这个法则,那也需要一个世纪,几代人,成为普遍,我才能改口说,我看错了,说人生的真相是痛苦是因为我的特殊经历。或者由你来说,你来修改父辈们的错误认识,宣布人生的真相是快乐和享受幸福。我是来不及了。

咪咪方:让梅瑞莎宣布吧,我看我也来不及了。就是从今夜起,世界突然安全了,人和人,不认识的人互相微笑了,天上只有鸟和云彩,每个人的饭桌上都摆着他想吃的东西,每个父亲都和女儿住在一起,一直到我死都不改变,也不够长到让我相信。记得你说过,一代孙带三代果儿走。到我这代算多少代了,超过你说的了吧,十年一代,至少是第四代。看来我们这代果儿也要被你们带走了,被你们的人生观和痛苦观带着走。一代影响三代,也许更多代,你说需要一个世纪把认识改过来,我觉得你也乐观了。

老王:我不比你父亲,他的下场好,下场及时,醒了就走了。我比他多活三十年,为什么迟迟不死?就是不愿意相信每个人都是镀在痛苦这一底片上投影到人生大银幕上。不甘心低着一张自己都不喜欢的脸带着一副丑态离场。我知道电影院放映出来的都是经过剪接的人物,一张脸后面还有几万几十万尺胶片,还有更多的表情记录在上面。那些影像离出发点更近一些。我想找到这批胶片,看看剪接前的我,素材中的我,也许能发现一些片断,换个接法就是另一种面貌。也许能发现我不是放映出来的这个我。

我,至少应该是个自我欣赏的人。我,这么精明,这么计较,却被别的小子——这位剪出来的先生稀里马虎代表了一生。这种事不知道还好,知道了,满腔悲痛。也不想干什么,电影已经放完了,表演也受到认可,也不打算改变观众的印象了,就想看一眼自己本来的样子。我的世界观认为,每个人都是带着一副原形来到这个世界的,在这个世界被描绘为一个人,走的时候要洗尽粉黛,不然你就丢了原形,再也找不到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