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二章(第3/6页)

咪咪方:不跟你做爱就对人家有意见。

老王:那倒不是那个意思,不跟我做爱的人多了,还能都有意见?不是梦完了就见到的,那还不糊涂。隔了一年,在一个社交场合碰到,四旧梦在脑子里晃了一下,似乎有事儿,一下不符合心理准备了,俩范儿不知道拿哪个好,走道同时出了右手右脚。就两分钟,两分钟就回过味儿了,是梦不是事儿,大大方方过去跟人家握手。

咪咪方:有时两分钟,就把人得罪了。

老王:那次没有,那次那位小姐毫无察觉。人多,两分钟,她还没看见我呢。

咪咪方:就跟有很多次似的。

老王:很多次谈不上,不止一次就对了。有一些人,现实中来往不多,梦里交情很深,不是每次都把人家拉到梦里来办事儿,梦里还聊天呢,主要是聊天。也不要求都连续,隔三岔五聊一次,吃个饭,跑跑步。不光是女的,我梦里的常客还有几个男的。有两三个朋友,因为老在梦里聊,多少年不见面,一见还是觉得亲,而且真是互相了解。

咪咪方:我在梦里和人聊,醒了都记不住。

老王:我也记不住,梦里聊梦里的,外边聊外边的,不是一国家。但一进梦就能对上号,跟张三聊什么,李四聊什么——不是每人每,壳钉壳,大概其顺辙。常聊的,几夜没见,还能接着聊不用重新起范儿。有两年,你爸一进我梦里就跟我狂聊他的梦,在梦里聊梦,一梦环一梦,越聊越深,完全醒不过来。有时在梦里还记着白天有什么事儿到时间该起来了,结果怎么提醒互相呼唤也醒不过来,就像你刚才说的,醒来一层不是,醒来一层不是,烦死了。有时其实就是我们俩之间的事,就在梦里直接办了得了——但在梦里办不了白天的事。

我在梦里认识的人,只有他一个是醒了还记着的,第二天能找我来,说头天怎么梦着我了,都聊什么了,我旁边还有谁,形容一遍。开始有点惊着我了,我在梦里和谁好再让他看见,岂不臊死我就这么一点隐私。后来发现在梦里他是独眼,只认得我,我带着谁他看着都是一个变形,老说我与虎狼同行。反观他,也始终一个愁云惨雾人,我才安心。他自己说,他单独为我做一个梦,这个梦里只有我和他,是个聊天室,聊白天想不到的事。

咪咪方:什么是白天想不到的事?

老王:还没发生的事,纯粹不可能的事。譬如他是间谍,我是女间谍。他是毛主席,我是林彪。跟梦一样,醒来十分荒唐,在里面全当正在发生无比紧张,该弹冠相庆弹冠相庆,该翻脸追杀翻脸追杀,最古怪的一次是他跟我谈结婚。

咪咪方:要是我,就再找一个人,三个人做一台梦,一定更有意思。

老王:再找八个人,就在里面搞成一个小社会了。不知道他,我是没好意思找一个人说我梦见你了,如何如何——也说过,人家说,哦,是吗。没抻我这茬儿。记性不好,心里还顾忌一点体面,梦中已经大不敬了,下回换脸又未必是此人,就当是梦永存吧。一直在梦里,容颜不改,还有亲切的交流,几十年绵绵不断,心照面宣,也只有你父亲。我们俩应该怎么形容呢?是铁面交情,什么话都可以开着说,没面子,全好意思,不带脏字不开口,越是羞处越是要挖苦,不搞得你无地容身不算朋友。每次互相臭卷,互相暴损,互相揭老底,互相目瞪口呆——之后,你父亲都会叹气低着头说,唾面自干就是说你我呢。

咪咪方:仗义啊仗义,见过仗义的。

老王:从保育院开始,我们俩就互相梦见。梦见了也不在意,各做各的梦。上小学的时候,外头打了架,梦里讲和,不像成年人懂得情义,反而别扭。一起参加过德军,一起遭到过枪杀,一起飞行也一起跳过楼。1969年,29号院解散,你们家去了河南五七干校,我们家搬老段府,我们有两年没见。一次他在梦里说,秫秸秆儿扎了他的眼睛,左眼皮上留了疤。还说新乡的胡辣汤好喝。我告诉他,我们每天夜里去东四的青海餐厅喝馄饨。不久以后你们家调回来,他左眼皮上果然有个疤。一见我就说,什么时候去青海喝馄饨呀。三十年之后我才在花市一家河南驻京办事处的餐厅头一回喝到胡辣汤,朋友认识人,专门叫给做的,就是浓烈调味的杂烩汤,说是农家盖房子麦收请工待客就馍的。都忘了,吃了回来才觉得早听说过这吃物。老了,梦里也是懵懵懂懂,懒得看那些千新百巧的心思。方言恨我,就是因为我对他的心思一目了然,参与了他的幻想。两个人做一个梦,结果就是这样。他爱谁我知道,他爱的那个人也不全属于他,有我三分之一至少。是我们一起创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