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三章(第2/6页)

有时候真觉得你爸是个可怜的人,每天都在为可能发生的事担忧。什么事都没出呢,自己已经一塌糊涂了,精神体力统统掉到零点。你说你忘记了他的长相,我也记不准了。蒋9见到你那天,回家的路上忽然想不起他什么模样,就想强作镇静这个词,一想这个词,他就出现了,头抬着,但给人耷拉着脖子的感觉。

一个朋友评价他:一辈子自己很会安排没着过大急,净替别人着小急了。

死后到我梦里说:一辈子累,天天在练眼不见心净功。

忘记前面说过没有,说过了就再说一遍。一次在一个人家玩,女主人是多年的朋友,说他,顾虑重重。

这四个字批得到位。最后一年不出门,不见人,不做事,是因为这四个字。小说写不下去,写写停停,功亏一篑是因为这四个字。他自己也承认,遇事作为借口。一个情调果儿喜欢他,他也喜欢人家,聊到人家门口了,撤了。情调果儿给我打电话,说你这朋友什么人哪。问他。说顾虑。顾虑什么呢?什么都顾虑,第二天,第三天,炮前炮后,前妻前女友,房子生活费,果儿的一辈子。我说,你没事吧。他说,我要不能全心全意对一个人就干脆别招事儿。因为我变好了。他给人家打电话说,我是个好人。情调果儿还没起床,说,你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了。

好人,流窜到社会上一般也叫烦人。我说,还是要尊重约定俗成的,小欢乐也是欢乐。

他说,你当一回好人试试,乐不起来,背着一堆思想负担,还不如找鸡呢。

我说,鸡有病,警察抓,没准鸡还打劫,都想到了,就是好人的全称——最好一人待着。

他说,好,好,我就当这样一个——最好一人待着的人。

一个酒果儿好久没见他,见到他,跑来着急地对我说,他怎么了,他现在怎么这么孤僻。

小孩——我们现在叫她思想果儿,叼着烟卷在一旁说,这是专门玩郁闷的。

他听见了,笑着转过头,说,对对,我就是专门玩郁闷,高兴了,什么问题都没有,倒不会玩了,比如现在。

说什么还全认。我们笑。一哥们儿摇头摆尾舞将过来,叫他,起来起来,动动,动动。

过去你不是这样。我们俩聊天的时候我对他说。过去我们俩也经常像咱们这样坐在街上聊天。这地方是他死后开发的。过去我们比较多是坐在西五街西班牙大使馆对过希腊餐厅外面。那地方也很清静,比北街过往的车少,闻不着汽油味儿。吃喝委员会活动比较猖獗的时期,大家经常约在那儿聚齐再一起出动。朝鲜人冲馆之后,西班牙使馆墙外也拉了铁丝高网,增设了哨位。希腊餐厅对过就站着一个面嫩的徒手武警列兵。我看着笔管溜直的小孩哨兵跟方说,他的视点可以拍一地下电影。他天天站在这儿,看着对面这些餐馆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演一折折戏。两年后他离开队伍,会不会也有一天坐到对面来看自己的过去?不是不可能,坐在他对面的这两个人当年也像他一样两手摁着裤线,站在山东平原哪儿都不挨着哪儿的路边望着前方,很年轻很乐观,一点都望不透自己的未来。

过去我什么样儿?他也很愿意回忆,一提起过去就双眼有神,点着烟锅,深深吸进一口烟,闷着,喘息一样喷出来。

过去你是一个很好玩的人,到哪里都凑趣儿,会说话儿,会套近乎,人人都说你懂事儿。多不靠谱的局也不张罗走,坚持到最后,人都散光了还一个人在那儿独自漫步。我说,从戏外到戏里,拍一条街,至少是一地下电影。

那是不好意思,怕扫大家的兴。也是体力好。他把烟锅递给我。现在没那体力了。

也是很替别人着想啊。大家都很领情啊。每个场子都很欢迎你,从没听说你把哪个局给搅了的。你是能把快乐带给别人的人。头牌讲话,你多招人待见呀。我摇手,现在不。给头牌发了个短信:听说你最近很神秘。

我也很领大家的情。跟别人不说,跟你可以说,这两年是我有生最幸福的两年。是大家把快乐带给了我,不见得脸上挂谢但心里铭记——谁给过我快乐谁知道。是真成长了。不是学习了世故增加了历练,多读了几本书多走了几个地方多见了一些人,混一个人人都说我懂事。是向自己的内心学习,认识自我,接纳自我。没想到自心如此壮观。没想到自心刀霜无痕。没想到自心一无所求。没想到自心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我一直在玩呀,从和女的玩,到和男的玩,到和自己玩。表情落寞,那是全神贯注。双眼垂泪,是喜极而泣。你看我一脸僵持坐在那里,其实我心里如水洗一般,探照灯一般。不一定非要抓住什么,不一定要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善意上,建立在自己内心上,不给别人添麻烦,也是一片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