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4页)
厨房里一阵响,玛尤米大声在喊:“奶奶把中国醋都喝啦!”
人们都放下筷子拥进厨房,见母亲抄着老陈醋的瓶子朝嘴里猛倒,黑褐的液体顺着嘴角、脖子往下流,宽大的和服上满是醋汁,空气中满是浓烈酸味。
在自己房间里独自吃饭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溜进厨房里来,搞得如此狼狈。贞子手急眼快,一把夺下醋瓶子,母亲也没反抗,回身又在碗架上寻觅,玛尤米赶紧把装洗碗剂的小瓶拿开了,放到母亲够不着的地方。母亲则孩子般地呜呜哭起来,用颤抖古怪的声音大声喊“依……豆……”
李养顺问叔叔“依豆”是什么意思,叔叔说没什么实际意义,是她的一种无意识发声罢了。
“最近也是病得厉害,”贞子看着醋瓶说,瓶里的醋只剩了一个底儿,“妈妈只要见了瓶子,不管什么都要喝,现在闹得家里连避蚊水、沙拉油都得掖拟藏藏的。”
看着贞子那张睡眠不足的脸,梦莲起了恻隐之心,贞子要侍候病重的婆婆,要整顿一家的吃食,又是这样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确是很不容易的。丈夫是中野家长子,婆婆还是由自己照顾最为合适,也省得让人说中国媳妇不懂事理。当下便把己的意思托叔叔给贞子翻译过去,贞子有些犹豫,说他们一家才来,对日本生活还不习惯,再摊一个病人,麻烦太多。
梦莲说李养顺在国内惦念的就是老母亲,为不能在老人身边尽孝心而苦恼。如今回来了,理应厮守在母亲身边,给她增添一些安慰。贞子夫妇这些年也为母亲操了不少心,该喘口气了。
几句话说得贞子眼圈儿直发红。
次郎自觉地将正房给哥哥腾出来,自己和贞子以及孩子搬到厢房去睡。
接下来的问题是母亲睡在什么地方。李养顺没来的时候母亲同次郎夫妇同住正房,中间隔个纸拉门。现在他们夫妇搬出去了,母亲尽管已昏愦老朽,虽生犹死,终归是一家之主,断没有被贬到厢房去的道理,况且梦莲白天又说出让贞子喘口气的话,因此母亲自然而然就留在正房,由梦莲照料了。
这是座典型的和式房屋,地板悬空,廊下一横排糊着白纸的木头拉门,要是把门全部拉开,便成了一个支着几根柱子的大棚。房子又高又大,木头支柱也粗,年深日久,木质已发黄变黑,有的地方露着细密的虫蚀的小眼儿。一踏上廊下的木头板,脚下便发出吱吱的声响,卫红使劲颤着身子,说板子早晚有一天禁不住人折了。胜利说她少见多怪,这吱吱的声音不是因了板子腐朽而是当初造房时工匠的有意條差,做下了机关,使人一踏上前廊就发出声响,既可防盗又可防刺客。卫红说这都是他杜撰的,胜利则严肃认真地说他绝对有据可查。
在木板问题的争论中,梦莲和贞子已安排婆婆躺下了。各房内部有硕大的壁橱,上下两层,衣物、被褥统统可以放进去。晚间睡觉时,拉出被褥摊在稻草与席子编织成的厚厚的榻榻米上也并不费事。三儿在屋内连着做了几个前滚翻,说这样好,房有多大床有多大,睡觉再不用担心掉地下了。
梦莲看着庙堂般宽阔,一览无余的居室有些担忧:“夜里不冷么?”
贞子看懂她的疑虑,站起身拉开两道隔扇,大房立即被断成三间小屋。三儿新鲜又兴奋,这样可变化的房在中国可是没见过的,于是将隔扇拉来拉去,一会儿把三间屋的通门放在前面,一会儿推在后面,变戏法似地一通折腾,从各个门里探出头来朝人们作着各种鬼脸,引得躺在被窝里奶奶咯咯直乐,转动着脖子,用目光追寻着跑来跑去的三儿。
贞子说母亲许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这或许是个好兆头。见梦莲看着她发愣,便抱歉地说了句“对不起”,赶紧张罗着拿出几口人的卧具来。
一家五口加上老母亲便住在这大而高的老屋中了。卫红跟奶奶睡东头,李养顺两口睡中间,胜利、三儿住西头。
拉上门,熄了灯,两口子躺在榻榻米上如同躺在地上,房顶一下高了许多,满目皆是墙旮旯,桌子腿和散乱的用具,人的视觉角度一下变作了耗子,十分别扭。窗外高速公路上大小车辆穿梭般往来,已近午夜,却有越响越烈之势。庭院里水池边的一盏日本式座灯,发着惨白的光,将屋内各样东西照得清清楚楚。
许久,梦莲推推丈夫,“哎,我说,这就是日本哪?”
“难道还是北京朝阳门?”
“跟作梦一样。妈常说,人是地理仙,一日不见走一千,可不,今儿早晨咱们还跟妈一块儿喝茶呢,晚上就在这儿跟外国老太太一块儿睡草席了。”
“什么老太太,这也是妈。”
“知道。咱妈这会儿不知干什么呢?北京跟这儿整差一个钟头。许是睡了,也许是在枕头上淌眼泪呢。这事搁谁也受不了,一大家子人,忽拉拉全光啦,跟当初一家9口在芳井囤遇难又不同,那是死啦,咱这呢……”说着梦莲变了声调,一颗泪滚进耳朵里。她思绪纷繁,心乱如麻,仰脸看着陌生的黑乎乎的房顶一种失落的迷滞感促地袭来,尽管丈夫儿女都在身边,家又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