袪魅(第10/23页)

她可能终究担心变成这种生物后会被彻底逐出人境,于是便为自己保留了这条油腻腻的辫子。

无耻和彪悍成了她身上的两座驼峰,她驮着它们才能保证自己活下去,只要她驮着,别人就休想把她困死在方山中学。她就是要活,谁敢拦她?走路的时候,她昂着头,假装什么也看不见,也避免了和人打招呼。因为经常连胸罩也不戴,自然也不可能再拎着两只乳房走路了,塌了,她的全身上下除了目光,别的地方几乎都塌了。不过,她愿意,她就是狠着劲让自己往松松垮垮里塌。

不如此,就不足以报复她自己。

那年到正月二十八了,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她已经连着几年不回家过年了。父母跟着哥哥一家子过,她插不进去,嫂子把她当灾星。她父母也不想让她回去丢人败兴。她准备自己一个人在宿舍过年。这天她去菜市场买菜买肉,准备包点饺子吃。忽然,她在猪肉摊上看到了一只褪得干干净净的猪头,眼珠子还没烫掉,灰蒙蒙地瞪着,耳朵、嘴都完好无损。不知为什么,她就站在那肉摊前看着那猪头看了很长时间,她呆呆地和那猪头对视的时候,肉摊老板问了她一句:“想买?快过年了,买回去一个整猪头正好供在牌位下。”他说的“供在牌位下”就是说先拿猪头祭祀祖先了,人们再吃。祭品?她脑子里跳过这个词。然后,她盯着那只猪头忽然无声地笑了,她明白她为什么一直盯着它看了,因为她和它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不过是个祭品。它祭祖先,她祭文学。她在这儿又遇到同类了。

硕大的猪头她自然没买,她没什么可祭祀的。至于那一堆往事,她连埋都来不及埋,更不用说去祭祀了。她割了二斤羊肉,买了几根胡萝卜、一块姜、一把葱,准备除夕夜里包顿羊肉饺子吃。但是真的到过年的时候,她却不是一个人过的,终究还是有个人陪她过了,是她的一个学生,叫蔡成钢。因为这个学生也不回家过年,就孤零零地住在学生宿舍里,全方山中学就他们两个人。她便把他叫到她宿舍,和她一起过年。

他们两个人一起包饺子,她问他怎么不回家过年。他说,回家太麻烦了,来回得花车票钱,下了汽车还得爬一天的山路。他要是不回去,还能给弟弟妹妹省出点吃的来,所以估计他们也不盼着他回去。再说,现在都高三了,还剩半年就高考了,过个年也就吃点好的喝点好的,没多大意思,还不如在学校里一个人能多看看书。

李林燕至今都记得这个学生高一刚来到方山中学的情景。他是从吕梁山最深处的大山里出来读高中的,在他们那儿,人们一年到头都下不了几次山,因为光是下山就得一天工夫。深山里星星点点的几户人家,就是去串个门也得下个沟爬个山,得半天时间才能走到。所以,邻里之间有什么事的时候就站在崖口喊山,效率倒比上门高得多。他母亲是个瞎子,家中有一堆弟妹,他是老大,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因为没有衣服穿,终日就被放在炕上,身上盖着条破被子。衣服只能先紧大一点的孩子穿,他妹妹十几岁的女孩子了,一年到头只有一条花内裤,洗了就没得换。洗了衣服也只能躲在炕上,出不了门。其他孩子都是上几年小学就不上了,女孩子们更是认两个字就不错了,唯独他学习好,一下就考上了方山中学。方山中学在方圆百里还是最好的高中,他父亲实在不忍心,便带着他来了方山中学,让他读高中、考大学。

李林燕至今都记得那天,开学报到的时候,忽然进来一对奇怪的父子,父子二人都是灰头土脸,好像刚刚赶了几天几夜的山路一样。儿子背着一卷薄薄的行李,父亲驮着一只沉重的纸箱子,箱子太重,压得他抬不起头,他因为要努力抬起脸看人,翻出的都是白眼,脸上却谦卑地笑着,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他打听到办公室的位置,进去就把纸箱放在地上,打开一看,原来是一箱最不值钱的沙棘罐头。吕梁山上盛产一种叫沙棘的植物,果实是橙色的,小而酸,枝条上满是荆棘,很难采摘。那父亲每从箱子里取出一瓶罐头,就走到一个老师跟前,先是深深鞠一躬,差点跪下了,再双手哆哆嗦嗦把罐头捧过头顶,递上去,嘴里说:“没有什么稀罕物给老师们,就背下来一箱沙棘罐头,让老师们解解渴。我家的六个娃娃都没有尝过一口的,他们连什么味都不知道。老师们好好教他,不听话就打他,往死里打。”

他给每一位老师都分了一瓶沙棘罐头,给每一个老师深深鞠躬。那个男孩子一直站在那里不动,看着窗外。他的嘴唇干裂,看起来也是很久没喝过一口水了,但他对那箱沙棘罐头看都没看一眼。没有一个老师说话,都默默地收下了那瓶沙棘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