袪魅(第19/23页)

蔡成钢偶尔回一次家,也是一进家门就见什么做什么,恨不得把一年用的炭都给她准备好,话说得越来越少,活儿做得越来越多,一看就是一个正在愧疚之中的男人。他这些举动更证实了她的想法,但她什么都不说,由着他去。既然他觉得她像他的母亲,她就要把这慈母的形象维护到底。她不和他吵,她就是要让他愧疚,她倒要看看一个人究竟能有多少良心、有多少忘恩负义,还有多少心安理得。

更多的时候,屋子里都只有她一个人,除了去上上课,其余的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在窑洞里过的,这孔窑洞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根据地。现在她已经很少看书,也无法喜欢上电脑和网络,她就靠织毛衣打发时间,这种机械而不用动脑子的古老活计让她有些迷恋,让她暂时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她变成了一个真空中的人,与世隔绝,也与世无争,整个世界上的战火都烧不到她这里来。

在这种简单、巨大、无边无际的安详中,有时候她会忽然兀自变得宽容起来,她会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啊,人家有什么错,四十二岁的女人和二十多岁的女人有什么可比性?他不提离婚就算不错了。如果他一直不提离婚,她怎么办,难道她先提出来吗?离婚之后她一个人就这样静悄悄地老死在这孔破窑洞里?余生她将被方山县的这些八卦女人摧残致死?所以,如果他一直不提离婚的话,她就这样装下去吧,就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她惧怕更老之后的孤单,她不能到时候连个陪她的人都没有,她生病了怎么办,瘫痪了怎么办?难道她也像她家邻居那个孤老太太一样,因为没人照料,又瘫痪在床,干儿子为了不给她洗被褥,把她裹在一块塑料布里,她就像只蚕蛹一样被裹在里面,尿在里面,拉在里面,直到整个人都被苍蝇包围了、吃了?

再说了,再过几年她就五十了,五十岁是什么概念?那就意味着她真是个老妇人了,可他才三十五岁,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一枝花正在开的年龄,她凭什么把人家霸占在她松弛的身体上?人不能太自私了,尤其是对男人,尤其是对这年头的男人,你还想要求他多少?要他从一而终?她疯狂地想着,疯狂地织着,像一架织布机一样,忽然,她一针戳进了自己的指头。

她本想着如果能平平安安就这样过吧,她情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让她没想到的是,终究还是有人不让她这样往下过。她正在那里使劲全身力气努力去消化这件事情的时候,有人主动来找她了。那天不是周末,她下了课往办公室走,得先批改作业本。这时候她看到办公室前面站着一个女孩子。一个老师见她进来了,对她努努嘴:“喏,找你的。”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孩子。她在看到这个女孩子的一瞬间,浑身立刻像剑龙一样竖起了所有的尖刺。不用别的了,就她这个年龄,就只她这个年龄,就够了,就让她知道她是谁了。她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就像是很多个晚上都梦见的一个鬼魅突然真实地出现在她眼前了,她有些恐惧,有些憎恶,还有些好奇。

但是在这个时候,她万万不能先失了身份。她要是先歇斯底里了岂不是被她小看?她算什么东西,她是正房,是领了结婚证的妻子,她充其量就是个男盗女娼中的小三,她还真和她一般计较?不能让老师们看了笑话,她带着她出了校门,两个人向后山走去。她不能带她回自己的宿舍,免得让这淫妇脏了自己的地盘。

李林燕默默走着,不说话,她等着来客先说。果然,那个女孩子先说话了,她居然先进行了一下自我介绍:“我叫董萍,是理工大学大四的学生,蔡成钢……是我大学里的辅导员。”

李林燕淡淡地一声“哦”,表示知道了,心却像被十条章鱼缠住了,根本无法呼吸。她微微侧转了一下头,大吸了一口气,免得把自己憋死。居然和她预料中的一模一样,好歹也有点新意,好歹也有点让她出其不意的波折,可是没有,居然和她预想中的分毫不差,这种感觉简直让她觉得更加受辱。她成百上千次地在深夜里猜测着那个睡在他身边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的直觉告诉她应该是个女学生,应该是他的学生。没有更多的理由,就是一种直觉,她甚至看死了他一定会和他的女学生有染。但是那些都不过是活在她脑子里的假想,再怎么绘声绘色也是假的,没有机会变成真的,现在,这个人从她的假想中跳了出来,并跳到了她面前,长成了一个庞然大物。这种逼真让她觉得恐惧而窒息,但她要撑住。

果然是他的学生,一个崇拜他的女生?多么雷同的情节,真让她感到彻骨的厌倦。这简直就是一种可怕的轮回。也或许他在她这里终究亏欠下了,所以必得找更年轻的女人来补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