袪魅(第6/23页)
她二十八岁的那个夏天,方山意外地多下了几场雨,黄土高坡上竟也零零星星多了些草木。这是个周末的下午,李林燕独自从学校里出来,向学校后面的山上走去。她没有什么目的,走走停停,不觉就走到了山顶。她坐在山顶的一片空地上看着周围的山谷树木。她呆呆地坐着,觉得自己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单单就只是想坐一会儿。就这样她一直坐到了黄昏时分,直到黄昏漫山遍野的血红色夕阳唤醒了她。她看着周围,疑心自己这是在哪里、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生以来一直坐在这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异常亲切地看着身边那些野草闲花,也觉得像是自家的一样,觉得它们一直长在她身边。她细细地死死地盯着它们看,不过一分钟时间,却像是有无数个四季俯仰着过去了,无数的时光从这些细小的植物叶子上流过去了。
她突然明白了,那其实是时间,那些从叶子上流走的东西就是时间。她悚然而惊,伸出手去想要拦住那些时光,截住那些时光的流逝。可是,最后一缕夕阳从她的指尖无声地流走了,一丝痕迹都没有落在她手上。
李林燕浑身打着战,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手,这双苍白的手像被时光漂白的河床一样萧索荒凉,空无一物。她用这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脸,她坐在空旷的山顶上一个人号啕大哭。她终于第一次承认,她其实是受骗了,她其实是被骗了。她骗了自己整整六年,现在,在她二十八岁的这个夏天,她终于残酷地叫醒了自己。因为她知道她的心、她的五脏六腑、她所有的感觉其实早已经醒了,只是她的身体、她的四肢还在冬眠,还是迟迟不肯醒来,她知道她是怕疼,所以她拖延着不肯让自己醒来,可是,可是,一切的一切都要从时光长河中稍纵即逝的,她怎么可能永远不醒来?
巨大的史无前例的疼痛随即便吞没了她,和她预想的几乎一样。她疼痛着,号啕大哭着,一次一次地问自己:你怎么能骗了自己这么长时间?你怎么能这么长时间地自欺欺人?
十年之间,文学神圣的时代正在一点点远去,那个招摇撞骗的旅美作家早已随着时代泡沫般销声匿迹了,不知他是不是已经改行开餐馆去了,大约他早已经忘记曾经还有过她这样一个人,不过就是一夜情,当年和他上过床的女人估计也不止她一个吧。她什么都不算,连情人都不算。可是,她为什么心甘情愿地固执地骗了自己六年?真正骗她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
一轮焦黄的月亮很近地挂在她的头顶,似乎只要站起来就能碰到它了。她已经停止哭泣了,只是默默地久久地坐在那里,坐在月亮下面。最后,不知道几点了,她终于起身,蹒跚着向山下走去。她先是怔怔地站着,看着下山的路,好像在积攒些力气下山。但是在迈出这第一步的时候,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古怪的轻松感,就像一个刚被上完酷刑的犯人知道自己还活着的一瞬间产生的感觉,庆幸还活着,却深知活着后面不过是更深不见底的悲伤。
三
两年像两天一样过去了。渐渐地,她变得开始依恋那些无生命的东西,她一只接一只地往回买一些根本用不着的杯子,瓷的、塑料的、玻璃的、不锈钢的,花花绿绿地摆在窗台上。阳光落在窗台上的时候,这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杯子沐浴着金色的阳光,像陶俑一样纷纷散发着一种暖钝的光泽。阳光穿过那几只玻璃的杯子在窗台上落下了一片粼粼的光影,阳光移动的时候,那些波光像阳光的脚一样,随着阳光变幻着,变成了各种奇怪的图形,阳光渐渐消失的时候,它们便也像植物一样一寸一寸地死去了。
她经常在有阳光的时候长时间地站在窗口,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些光影的变化。有时候她会往其中的一只杯子里灌满水,插上一只山上采来的野花。在冬天的时候,她会把从白菜里剥出的白菜心插进杯子里,等着它开出米粒似的白菜花来。
她每天要把宿舍里的几件家具细细地擦洗一遍,把水泥地扫一遍再拖一遍,她还迷恋上了晒衣服和叠衣服。只要是阳光好的时候,她就会在窑洞前面的铁丝上晒衣服,把好久没穿的衣服也从箱子里挖出来,五颜六色地晒上一片,一直晒到日薄西山的时候,等到衣服像海绵一样吸饱了阳光,她才像收割庄稼一样把这些衣服收回去。收回去了再仔仔细细地叠一遍,然后再压到箱子底下去。过一阵子,她又会周而复始地再晒一遍,再叠一遍,像个按照时令有条不紊地耕种收割的农夫一样。
有时候晒衣服的时候,她会眯着眼睛看着铁丝上那些红裙子、幸子衫、蝙蝠衫、滑雪衫,虽然不过是六七年前穿过的衣服,现在看上去却怎么都觉得像从坟里翻出来的陪葬品,这种感觉让她有些骇然,不过六七年的时间里她就已经死了一回?但不管怎样,这些衣服她再没有穿过,她最多把它们晒一晒叠一叠就又放到暗无天日的地方去了,不许它们出世。她现在穿得像一棵删繁就简的秋天里的树,连片叶子都难见,只有铁画银钩的枝干了。一夏天她就穿着一件的确良衬衫、一条黑色健美裤,冬天的时候就裹着一件咖色西服,腿上的喇叭牛仔裤已经短了一截了她也不管,照样套在腿上,喇叭裤吊在脚踝上面,走起路来像在腿上开出了两朵喇叭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