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14/18页)

然而,她倨傲地把他的钱推开了,她付了钱之后才对他说了一句:“这是给我干爸买的。”他浑身在变冷,在结冰,仿佛正被一条冬天的河流慢慢吞噬,尽管这样,他还是哆嗦着“哦”了一声,表示他明白,表示他本来就明白,他急于要表示他绝没有觊觎那件衣服,绝没有以为是给他买的。

绝对没有。

绝对。

她大步跨出商店,大步往前走,唯恐被他看到她此刻的表情。她走了几步就已经泪如雨下,这十年里,有多少次她幻想着,等她赚了钱能给自己的父亲买一件衣服。她从来没有机会送过他任何礼物,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而现在,这个自称父亲的人就在她身后两步之外。

她听见他又追过来了,像只戴着铃铛的狗,她都能辨别出他的铃铛响。他追过来的声音打着战,有一种赤裸裸的寒冷。他说:“小会,你不能再住在李段家里了,你不能住在他的家里了啊。”

“他是我干爸。”

“你什么时候认的干爸,为什么偏偏要认他做干爸?”

“他早就是我干爸了,你扔下我走了之后他就是我干爸了。”

“……小会,你真的不能再住在他家里了,你知道别人在说你什么?你都二十四岁了,该找个好人嫁掉了啊。”

“你管不着。”

“小会……”

他的声音越来越绝望、干冷,听起来就像一层马上会碎掉的玻璃:“小会,求求你了,跟我回家吧。算我求你了。”

他果然用比裙子和鱼更残酷的刑罚对待她了,他居然开始求她了,下一步他是不是还要给她下跪……一半的她正享受着这预想中的乞求,另一半的她却已经恨不得举起匕首,把这卑微的乞求杀得片甲不留。他的卑微让她更加不能原谅他,她转过身来,泪痕未干,却冷冷地毫无怜悯地看着他,就像正把一面明晃晃的盾牌对着他,似乎一切都将从她这愤怒和铁石心肠的盾牌上弹开。她对他说:“我要去找我干爸。”

她的表情告诉他,她现在没有什么父亲,只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干爸。这干爸就是她的一切。

他呆呆地站着,目送着她走远。

过了两天,刚下班,田小会就又看到了蹲在美容院门口的田叶军。她有些得意又有些悲伤地看着蹲在地上的男人,这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她知道他还会来找她的,她断定他会一趟一趟过来找她的。因为他是如此热衷于强化他欠了她,他欠了她十年,以至于怎么都还不清她,而且他似乎还有志于要把这笔债务展示给整个县城的人看,似乎围观的人越多越可以满足他的补偿心理,就像是他正当众表演,把一把刀子扎进自己身体里,众人一喝彩,他便扎得更深一些,就连从伤口流出来的血也成了喂养他自己继续扎下去的饲料。

此刻她真想求他了,不要把他们身体里那些最丑陋的东西再进一步逼出来了好不好?因为那些东西本来就住在他们身体里,随时准备着活过来。到最后,这与他们是不是父女、是不是亲人已经没有关系了,它被剥掉一切细部,只剩下骨骼与骨骼之间的寂寞和恐怖。

然而他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还是讨好地紧张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又叫了声:“小会。”她越发悲伤,心里痛极了,却大声对他呵斥了一句:“你怎么又来了?我不会和你回去的。”田叶军脸上没有太多的变化,还是小心翼翼地紧张地笑着,似乎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习惯她了的大吼大叫。让她更恐惧的是,接下来不知道他还能习惯多少,他简直像一只无底的容器。

他的笑容让她更加痛苦,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脸。这时候他赶紧凑了上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献宝似的递到了她面前:“小会,你看看这照片里的男孩子长得怎么样。”

她一愣,照片里是个长相忠厚、皮肤黝黑的年轻男人,看起来呆若木鸡。

他赶紧解释,怕解释晚了就不给他时间了,他快速说:“这几天我四处托人帮你介绍对象,这是过去我们厂的老张家的儿子,小时候见过他,现在也长大了,比你大一岁,年龄正合适。”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表达她的愤怒了。果然,继裙子和怪鱼之后,现在,他又把新的东西塞到了她手中——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他还在喋喋不休:“小会啊,你得赶紧结婚,二十四也不小了。你不能再住在李段家里了,你说他是你干爸,别人还不知道怎么说你呢,不要再找他了好不好?把你嫁个好人,我和你妈也就把责任尽到了,不管我们这一辈子过得怎样,也就能放心了。”

她想问他:“如果你至今还在东北和那女人待在一起,你还能想起我的死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