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9/12页)

那些人还掰着指头,掐算可能来村子的猫的数量:假如一个村来四只,不多吧?假如鱼腥能借着小南风飘荡二十里地,不远吧?——那就是,二四得八,怎么说也有千把只吧……可问题是别的村子并没有跑丢猫。最初两天,一听说村子里“过猫”,周围村子的人顶着烈日,都来看稀罕,比看大戏还热闹。喜欢生活中弹点别调的孩子们也开始给家长上建议,死缠硬磨,要去接他们的姥姥姥爷、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来家里住几天,“谁谁谁谁家姑老太太都来了呢!”遭到拒绝的孩子嘴噘得能挂油壶,泪珠在眼眶里比赛着滴溜溜打转,嫌天气太热有点怕麻烦的大人们于是不满意地挥挥手:“好!好!去吧去吧……”于是天天在村子里东游西逛度暑假的孩子们欢天喜地,咕咕咚咚能把架子车拉飞起来,三三两两地射出村子。

可外村来了那么多人,都是来饱眼福的,没有一个是来找猫的。问谁谁摇头:“还真没听说过谁家跑丢猫了!”——这几乎是众口一词的回答。而猫的数量仍然在增加,好像它们压根儿不是从外头跑来的,而是从村里那些晒开的地裂缝里钻出来的。可鱼骨头鱼鳞鱼内脏什么的尽管曾被丢得遍地开花,但它们毕竟不是野草,不能一层消失了又接着一层从地上生发出来,于是那些吃馋了嘴头如今肚子空荡荡的猫们开始捣乱。它们撵鸡,撵鸭,吓唬孩子……简直是无恶不作。村子里几乎所有的鸡都歇了窝,不再下蛋,因为它们夜里宿在树枝上都不得安生,还没合上眼睛做梦,一只比黄鼠狼体魄更伟壮的猫已经把树枝摇晃得哗啦啦乱响。那些水坑里悠闲的鸭子,也不得不时时提高警惕——说不定有只在岸上觊觎的猫欲火烧心,实在忍不住就会扑腾一声跳进坑里,泅水冲向嘎嘎狂号的它们。老鼠们已经深居简出,轻易不再露面,可家家户户的厨房里并没因此安生,因为几只打架的猫照样抢吃筐子里的蒸馍。这些猫竟丧心病狂到了这种程度:谁要是端个饭碗走进饭场,它们会毫不客气地跳上他的肩头,眼睛盯着碗,喉咙里滚动着欲望的辚辚车轮声……这一切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它们为了转移饥饿带来的痛楚(据推测是这样,因为平时猫对性生活环境要求很苛刻,即使一只蚂蚁在旁边它们也不会轻易狎羔),随处都要叫春。一只母猫发出像小娃娃在哭那样的召唤,好几只郎猫就一拥而上,那只蹿上母猫脊背的郎猫幸福得哇呜尖叫一声后拱着下身闭上眼睛默不作声,而母猫一边哀号得愈加凄厉一边一动不动沉醉在郎猫的压迫中。要命的是哪儿人多,哪儿有女人,它们越愿意在哪儿干这种让人想看又不敢看最后还是看了的勾当……整整有八九天的时间里,村子里树上、屋脊上,甚至近村的庄稼地里……大大小小各种花色的猫简直是成疙瘩联蛋子,比那天南塘里捕鱼时更热闹。它们的叫声不分白天黑夜地此起彼伏,村子整个成了个大养猫场。

是该让这些不速之客撤离村子了,尤其是它们当众去干那有伤风化的事,让人忍无可忍,这会带坏女人和孩子们。有人从外村亲戚家借来了打兔子的土火枪,有人包来了老鼠药,还有人找来了专门捕捉黄鼠狼的机关……好事者们已经商量好,要是这些猫再不走,它们就永远别想走掉了。

搁平时,要是黑夜里发现一只猫站在牛头上玩跷跷板,一定会呼啦围一群人,挤得水泄不通地看热闹,在专注的沉寂后还会不时爆发出精彩的起哄。村子里的生活实在是太单调贫乏了,能使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胳膊脱臼的马戏一年最多在村街上表演一次,而公社的电影放映机,无论村人们怎样呼吁、请求,两年能在村里的哪张幸运的桌子上扎着屙屎的架势蹲上个把儿小时,已算是烧了高香——可是那天晚上,一只猫久久地站在一头哞哞哀号的牛头上,村口大路上围坐着那么多男人,却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大伙儿在晴天干地的夜晚都是睡在大路两旁的,躺下之前他们都要三三两两坐一阵儿,低声叨叨闲话算作催眠小曲。是那头拴在桩子上乘凉的牛骤然爆发的嗥叫招引去了谁的手电筒光柱(生产队的牲口院就在路西旁,吃饱了草料的牛或卧或站占据了一片空地),在红不瞎瞎的锥形光域里,两只牛眼红不瞎瞎的,像两只小灯笼;而在那两只灯笼上头,还有两点绿荧荧的鬼火在烁动,接着大伙儿就看见了那只狸猫,正优哉游哉地在牛头上喝闪,就像一只站在抖动的树枝上的鸟儿。无论牛怎么样扭动摇摆硕大的头颅,狸猫一点儿也没有害怕的意思,它不停地变换着姿势调节身体的平衡,“胜似闲庭信步”,即使手电筒照住了它,它也没有马上跳开的打算。它一定是交配交累了,思想晾晾风,而要有惊无险地刺激刺激“晾风”,再没有比牛头更惬意的地方了,就像目下逛腻了“发廊”“美容院”“洗脚城”的人们,都想走出国门登登阿尔卑斯山之类的宝地去开开洋荤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