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8页)

鲤鱼的身子已经冻硬了,所有鱼的身体都硬撅撅的,都结了冰。就像我刚才一样,骨头里结了冰碴,血液都被冻稠,都有点流不动了。但只要一烤火,一切都会复原,血液会重新欢畅热烫,生命会重新活跃。你会被冻得连鱼腥味都闻不到,连重叠在大地上近在咫尺的鱼坟都看不见,但只要你一旦拥有火焰,这火焰就会蹿入你的身体重新唤醒生命之火,于是一切又燃烧起来你的知觉、你的思想……鱼群需要烤火,只要一烤火它们就又会游动,就像在夏天里、在碧波里一样。它们在这片土地之上如水的黑暗里游窜、活蹦乱跳,它们跳进火焰里,火焰是红色的清水,它们畅游在火焰里,焰心清亮清亮、碧波万里……

“翅膀,你吃晚饭了?”正义叔黑巍巍的身体倏地压过来又倏地迅疾滑过去,他在问我。

“没有,”我说,“我拿着饼子呢。”我对他拍了拍棉袄布袋。

“我去熬鱼汤,让你就着烤饼子喝个肚儿圆!”他诡异地笑笑。他随手捡起两条筷子长的鲤鱼。鲤鱼能熬出最鲜美的鱼汤。但他又放开了那两条鱼,他两手揉搓着,鲤鱼身上的冰屑冻疼了他的手。他嫌冷。很快他又不冷了,我看见他轻轻一跃一伸手折断了一根白杨树枝条,小拇指粗细的那种,柔韧而坚固。枝条穿过两条鲤鱼的鱼鳃,圈在正义叔手上。他不冻手了。鲤鱼听话地像是咬紧了杨树细枝,没有扑甩一下。鲤鱼鲤鱼你喉咙疼吗?我咳嗽了一下,我的嗓子眼一点儿也不疼。

“熬鱼汤?”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你到哪儿熬鱼汤啊?你是说你要走吗?”我有点不知所措,我的心正在渐渐收紧。

“小雀这货拾掇不干挣,熬出的汤也不屑喝,他咳咳咯咯的能会褫干净鱼!他熬出的汤不屑的喝!我得去看看。”

“小雀是鸡宿眼,黑更半夜熬鱼汤他还不把屋子点着!”

“只要你不断地往火堆里填柴火,火就能一直着,有什么可怕的,啥都怕火。”

“我下午专意拉来了三架车玉米秸呢,够一夜烧的。”

“我一熬好鱼汤就掂过来,小雀有一只盛饭的小瓦罐,能撑你个肚儿圆。”

正义叔笑容满面。正义叔一句接着一句释放了许多话语,那些话语已经待在他肚子里多时早已准备停当,都有些急不可耐了。我知道我拦不住正义叔了,他马上就要走了,就要前往小雀的那间小屋子里熬鱼汤了。我还知道小雀也在那儿,说不定刚才我在打麦场里的时候他就在那儿了,但我还是有点茫然,空无一人的南塘与我刚才的想法不一样,我的心在黑夜里重新漂浮起来。

正义叔穿的是绿色的大氅,显得很合体,干练利落,一点儿也不臃肿。这件大氅是他在集上的商店扯绿平布送缝纫店做的,仿制军大衣。正义叔对军大衣情有独钟。不过正义叔在火光里穿上这件大衣倒真有点当兵的气派,笑容可掬,和蔼可亲。正义叔安排得周周到到,让我一个人在野地里看鱼舒舒坦坦。我张望着他,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他扭过头去张望黑夜深埋着的打谷场了。终于我说:“你去吧,我不睡,我能看好鱼。”

其实谁都能看好鱼,没人会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来寻摸这些冻硬的鱼的。连学校都放假了,眼看要过年,谁也不会为一两条鱼这会儿来做偷儿。我能看好公家的鱼的,我不瞌睡。

接着正义叔就走了,黑暗一不做二不休,一咧嘴就把正义叔吸溜走了。只有我一个人了,南塘只有我一个人和鱼和火在一起。我害怕火焰会被冻得跳不动,我不住地往火堆里填芝麻秆。我要用最顶烧的最好的柴火让篝火永远明亮,只有这火光才能驱走黑夜——刚才我走路时的黑夜,甚至比刚才还要凶险的黑夜,因为这儿是南塘。高天上的风一下子压过来,我听见它们一头栽进塘水里,我听见塘水哇呜一声应答像是一下子搂抱住了风。在蹿动的火光里我还瞅见老窑一仄歪一仄歪像是要一趔趄一趔趄挪过来。我不瞌睡了,一点儿也不瞌睡了。那只乌龟不会爬出来吧?那条大蛇不会逶迤冲来一口把我吸攫走吧?还有一抖擞身子从塘底钻出的麒麟,还有那个微笑的女子——她会是鲤鱼吗?为什么神仙总好待在水底呢?而何云燕却待在小村白衣店……我朝白衣店张望,但白衣店被黑暗埋实,我什么也没有望见。何云燕也被黑暗埋实,除了火光外我看不见任何光明。

我肚子一点儿也不饿,但我想吃东西。我觉得只要牙齿一错动我就一点儿也不害怕了。我试着咀嚼了一下,真的很灵验,包围着我的害怕溜掉了一小半。我想吃奶奶临行前给我带的玉米面饼子,但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我摸到了我的棉袄左布袋里硬撅撅的物件,但我想那是我的手枪不一定是玉米饼子,但我不想掏出来一看究竟。我不想。我知道我的肚子只能空着了,只能等正义叔掂来的那罐鱼汤了,可那会儿我会没有害怕了,这会儿我的肚子只要放进去哪怕一丁点东西我就一点儿也不怕了。我咽了一口唾沫,我想吃东西。我的头有点晕,但像锥子一样锋利的寒风一吹我的头其实清醒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