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3/43页)

我知道南塘早已不复存在,那儿不再有水,不再有崔嵬的忠实老窑,也不再有纵生的色彩斑斓的纷纭传说。南塘是一块田地的名称,现在谁都可以去那儿,白天黑夜,无所顾忌。

但我却不同。在我的心里,南塘仍然威风凛凛、仪态万方,南塘波涌浪起,没有一天平息过,当然也不可能干涸。南塘拥有万顷波涛,是一片不可思议的大水,怎么可能仅仅是一片四季轮回的平和地块!我不敢轻易走近南塘一步,不敢黑夜里去见她(我对南塘有根深蒂固的害怕)——其实我多么想一个人深夜里再会南塘,像决定我一生颜色的那个深夜一样。

在一个上午,我没有让习武跟着,一个人去了南塘。劲风指使一望无际的麦丛绿浪翻滚,我的下半截身子被麦丛埋没,像是被推拥着,我走向南塘。

阳光明媚得让人想落泪,方块形的油菜田嵌在清一色的碧野里格外醒目,嫩黄得让你呼吸紧促。蜜蜂嗡嗡轻响,迷惑在万千花簇中,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先钻进哪一枝花蕊为好。劲风撵上来,趴我耳朵上一阵阵喔喔说话,但谁也弄不懂它说的是什么。

走过麦丛,走过油菜花,走过村子前头那条纵路,接着我就拐上了小径。小径现在仅只是田头一溜逼仄的土垄,两块田地衔接处的局促空白。没有光溜溜的曾经的景象,也不可能有贴地乱生的茂盛锅巴草,以及红的绿的土黄色的蚂蚱。我担心着脚下,用腿拨开两侧探着身子生长的麦丛。我走走停停,端详一番不远处的南塘,听听风和麦丛低语的话题。

一棵蒲公英伸展着三四片贴地的绿叶,高举起一支已经成熟的白色花球。蒲公英应该刚刚开放黄花朵,为什么这棵已经熟透、膨散?突然,这个花球被一股风吹开,一大团种尘扬起,像一道白色的水流淌过空中。我看见其中一颗种子脱离了队伍,独自返回来,在故土上空转了一圈,接着那羽毛一般炸开的细丝猛地一收,像一颗白日里的流星,倏地飞远。

那颗种子究竟要到哪里去?春天的劲风会送它到哪里?

于是我站到了南塘上,一次又一次走进我梦里的波光粼粼的南塘。尽管现在已经没有一滴水,只是一片司空见惯的略微低洼的田地,但我仍然明确地知道我是站在了南塘上,我站的位置就是那个黑夜里我与鱼共眠的地方,因为我的心在发紧,我全身的汗毛纷纷站立起来。远远近近声势浩大的麦苗欢呼跃动,仿佛在传播消息:“看,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于是它们一齐向我拥来,我看见绿浪起伏着向我翻滚,我被湮没。我有点窒息,闭上眼睛……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满地的麦苗仍然在原地舞蹈,绿浪翻滚得愈加汹涌。我好好地站着,并没有葬身水底。是的,南塘早已干涸,早已被填平。像走逝的诸多岁月一样,南塘业已消失。

只有站在南塘上时,你才能明白这儿是世界的轴心,万物都在围着这儿旋转不息。举目四望,村庄逶迤,参差相连,树木遮覆着房屋,看上去像是一圈森林的墙亘。那棵老楝树的气势在近处显现不出,只有站在南塘北望时,才能发现它的壮观,它的鹤立鸡群。老楝树比村子里最高的树顶还高出许多,像是一座老窑,像是巍峨的黛色大坟。即使是劲风横过长空,老楝树也不理不睬,岿然不动。但它芳香四布,从风中,从莫名其妙的什么地方,那楝花清苦的特殊馨香一阵一阵漾来,独立于油菜花、麦丛和泥土的芗泽之上,让人凛然一震,禁不住浑身直打寒噤。

1998年10月动笔

2014年5月完稿

2015年12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