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43页)
正义婶锅里的腊肉还没有煎好,莲叶已经提着一竹篮子榆钱儿回来了。我们在满院子弥漫的腊肉的香味里择榆钱儿。榆钱儿是榆树的种子,嫩黄嫩黄,圆圆的肉质薄片中间包裹着种核,真像一枚枚铜钱。如今这榆钱儿刚刚从枝条里钻出来,刚刚见天,还没来得及长得韧实,软塌塌的,比萌发的嫩叶还柔脆。我呱嗒呱嗒地操持压杆,生铁铸制的压水机哗啦哗啦吐出一注注清水,冲洗莲叶簸动中的榆钱儿。榆钱儿在秫秸莛子纳制的馍筐里颠倒翻动,漾起清芳的香气,莲叶熟练地清洗着……此情此景,让我萌生出久违的回家的感觉。此刻,我觉得我真的是回家了,我第一次把奶奶之外的家当成家来体会。
正义叔家是刚盖好没几年的新屋,四间正房,三间东偏房,应该说是够宽敞的了,用正义婶的话说,“别说添一个人,就是再添十个人,也住得下,也不会叫你住在月亮地里!”正义婶的话不假,但我确实有点想住在月亮地里,有点想念深夜安静皎洁的月亮。三间东偏房一间是厨屋,一间是门洞,门洞的北墙上开了一扇小门,我一进正义叔家的院门就注意到了这处单独的房间。当然,我之所以想住在那儿,还另有打算。为我想住在那儿提供充足理由的是那儿现成铺着一张床,住着一个人。“那是习武住的。”正义婶说。言下之意是说习武住那儿是再正常不过的,而我十几年不回来一回,回来一回怎么能让住门洞?
我给正义婶解释。我说我天天待在城市里早已腻味,城市里是没有月光的,所有的月光都被乱眨眼的电灯偷吃了。无论冬天还是夏天,城市的屋子都封闭得严严实实的,“像是在窖人。”我说。我多想睡在露天地里一回,而且现在也不冷,而且大楝树正在有点错季地开花,光为了这一阵阵飘然而至的香气,别说睡外头就是站外头不睡觉也值。让我试试睡门洞里的滋味吧,我不比你们,到了夏天可以随意躺在天空底下。我不知道一下子能找出如此多的理由,不知道竟和刚刚熟悉的正义婶这么理论开了。
我以为二奶奶听不见呢,但二奶奶听见了。二奶奶一点儿也没迷糊,她挪到我跟前,拍着我的手说:“小翅膀啊,你是想给你二奶奶治赖是不是?你多少年不回来,回来一趟哪有睡门洞里那理!”二奶奶生气了,她忘记了我的存在,像是在自言自语:“让你睡门洞里,停二年在那边大嫂子见了我,我可咋个交代?”二奶奶若有所思,像是在揣摩让我睡在门洞里的理由,但费了好长时间仍没找到。她说的“大嫂子”就是我奶奶,奶奶活着的时候二奶奶总这样称呼她。一涉及重要的事体二奶奶脑子马上清醒无比,不再颠三倒四。
但我获得了莲叶有力的支持。莲叶说:“翅膀哥想住门洞里,就叫他住呗。我给他铺床好被褥。哪有那么多穷讲究,想做啥做啥,随随便便的有啥不好!”
在我们争论的时候,正义叔讪讪地站在一边,一直不置一词。他与我们稍稍离开一些,他想使手上的气息稀薄,不想让我再皱眉头。我竭尽全力舒展额部皮肤,不知不觉在讨好正义叔。
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莲叶和婶子一起动手收拾干净小屋,又给我搬来了一张绳襻软床子,和习武的那张小床并排靠墙放好,又抱来了一床里表三新的被褥。那是一张我熟悉的枣木软床,床框被岁月打磨得光光溜溜,发出幽亮,像是在冒出微微发红的脂油。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熟悉它,那时候正义叔在夏天里天天晚上扛着这张床去睡在村口的那条大路上,天一亮再把它扛回家。每年夏天有那么三两个夜晚我也能享受大人们的待遇,睡到那条路上去,但这样的美好夜晚毕竟不多,因为奶奶不放心,仿佛我一夜不在家第二天早晨就会再也看不到我似的,即使找出“我跟正义叔在一块儿”的充足理由,奶奶仍是不放心,还要亲自跑到二奶奶家,一遍遍地安排正义叔。那时我有点厌烦奶奶,我嫌奶奶絮叨,嫌奶奶多心。不是有那么多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都睡在那儿吗,就偏我睡一晚像是上刀山下火海!不止一次我噘着小嘴和奶奶怄气,要是我想睡在那儿的时候奶奶不答应我,我就会拒绝再跟她说话,这种冷战要持续到第二天。第二天天一亮,睡梦就会荡涤尽昨晚的不愉快,我和奶奶就又和好如初,像每一个早晨一样。但无论我怎么执拗争辩,怎么不达到目的就气咻咻不煞尾儿,每年暑假里我最多只能有三两夜美好的时光敷摊在那条夜色覆盖着的大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