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3/4页)

陈锡元不知玻璃杯里泡着冰的液体是什么,拿来尝了一口,一闭眼推开了。展开热手巾,手巾很烫,很舒服地擦着,擦完了脸擦脖子,又将脑袋,鼻子使劲擦,连耳朵眼儿也没落下,都很认真地过了一遍,最后擦手,直至认为将热手巾使得很彻底了,才放在桌上。

白手巾已经成了灰的。

母亲小声嘱咐,捡最便宜的点。

陈锡元翻开硬本子一看,都是外文,看了半天点不出一个。侍者很有耐心地等待着。陈锡元充内行地说,这儿不卖烂肉面?

侍者说有意大利面。陈锡元假装吟沉了一会儿,指着菜单最上面的一行说,就是它!两份,别太慢了,我们还有事。

侍者将本子一合说,知道了,您稍等。

的确很快,转眼侍者端来两大杯白色的冰激淋,上面各插着一面小旗。

陈锡元问花旗子能不能吃,侍者说那是德国国旗,是冰激凌上的装饰,不能吃。陈锡元说,既然是装饰,像中国在寿桃上插朵花,沾个寿字什么的也是一目了然,你们弄这么个怪模式眼的纸旗子,像送殡纸烧活上的招子,还往客人嘴边送,不如送碗热水。

侍者说冰激凌插国旗,是起士林的惯例。陈锡元说,下回我来吃饭给我插个皇上的龙旗。

侍者说,我们是德国馆子,只插德国旗。

陈锡元说,你说得也对,要插龙旗我得上北海仿膳。

侍者不愿意再说下去,转身走了,陈锡元舀了一大口冰激凌填进嘴里,立刻五官挪位,呲牙咧嘴,朝着侍者背影喊,小二,你过来!

侍者一路小跑奔过来,问有什么吩咐。陈锡元用小勺子敲着杯沿说,这是……

侍者说,您点的牛奶冰激淋。

陈锡元说,我点这个了?

侍者打开MENU告诉陈锡元,他刚点的就是这个。陈锡元说,行,我这是自作自受……

母亲只尝了一口,就将杯子推过来,她吃不惯这腥甜冰凉的东西。陈锡元将两份冰激淋好不容易吃光,德国小旗子被挑出来,搁在了一边。侍者过来招呼,问他再要点什么。陈锡元这回学乖了,指着下边一行说,换个吧,来这个。

母亲说,你一个人吃吧,我不习惯这里的奶腥味儿。

陈锡元对侍者说,那就一份。

侍者说他们这儿不论份,叫“客”。陈锡元不耐烦地说,那就一客!

一会儿,侍者端来一大杯紫色的冰激淋,上面插着一面德国小旗。

陈锡元不动声色地吃了。吃半截围上了围巾。桌上放了三面德国小旗。

陈锡元还要点。母亲说,你算了吧,脸都绿了。

陈锡元问侍者怎的本子里头标的都是一个味儿,侍者说陈锡元点的这页是冷饮系列,全是凉的。陈锡元问有没有茶,热乎的。侍者说有COFFEE 、BLACK TEA、 COCOA、 JUICY……陈锡元让他说它们的中国名字,侍者说它们没有中国名字,还没给取呢。陈锡元指着旁边喝咖啡的女人说,你就给我来壶跟她一样的洋茶。

侍者说,那就是COFFEE了,我们这儿的COFFEE论杯不论壶。

陈锡元说,那就一杯CO……O……OE,要烫的,越烫越好。

侍者问要奶和糖不要,陈锡元说,该搁的你都给我搁齐了。

陈锡元问母亲还吃什么,母亲说她看也看饱了,她算明白了,这儿吃的是摆设,不是饭。一会儿,侍者将一个碟子托着精致的小杯放到陈锡元面前,里面有大半杯棕色液体。陈锡元说,这就是CO么,怎么颜色浅啦,旁边那桌可是黑的!你们是不是兑水啦?

侍者说,这是搁了奶的,先生。您刚才不是吩咐了要搁奶和糖吗?

陈锡元不再说什么,一扬脖,将咖啡全倒进肚里。大声嚷,算账。

侍者将扣在桌上的帐单翻过来说,两杯牛奶冰激淋,一杯香草冰激淋,一杯热咖啡,加上服务费一共是三块大洋,先生。

母亲一听,腿有点儿发软,她做补活,两个月不吃不喝也挣不了这些。陈锡元说,三块,你怎不要三十?我上“东来顺”吃涮锅子,八个人也没吃了三块大洋!

侍者说,上面都有价格,我们是明码标价,先生。

陈锡元悻悻地付了账,临走捏起三面小旗子说,这个归我,它们跟冰激凌是一式儿的。

侍者说,AS YOU LIKE IT。

陈锡元说,说中国话!

侍者说,随便。

出了起士林,陈锡元和姐姐站在马路对面早点摊跟前,大口嚼着烧饼果子,大口喝着热豆浆,烫得直吸溜,热烈而酣畅。混混儿隔着马路问,您老在小白楼吃的嘛?

陈锡元从怀里摸出三面国旗,在手里摇晃着说,爷们儿今儿个吃了三个德意志!

博美听我说完天津的故事,笑得直不起腰来,说我讲得比她太太讲得精彩多了,不愧是写小说的。她遗憾的是没有机会请她的太舅爷到现代的西餐馆来,要不一定是件比上起士林还有意思的事情。我告诉博美,陈锡元上起士林并非只是去开洋荤,他是有想法的。博美问有什么想法,我说,你太舅爷在上天津的时候就预感到他这个巡警工作干不长,新鲜劲儿一过他立刻觉出这不是他能干得了的差事,他告诉姐姐,他的那个班长在街上逮来“坏人”,也不打,只是在太阳地里晒,夏天只需一个下午,就蔫了,要钱给钱,要物给物;冬天也一样,把人剥光了,放到院里去冻,不到两个时辰,头脑就不清楚了,你问什么他招什么,你说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他说是他帮着打的;你说孙悟空大闹天宫,他说他也在其中。警察逼供了么?没有,打人了么?没有……总之,这个行当有点儿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