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有病的人 读《地下室手记》(第2/3页)

到了妓院后,他的身份恢复成了一个迟到的嫖客,而非复仇者。发泄过后,他竟对这个叫莉扎的妓女讲起了干这行的悲惨命运,讲起了正常生活的幸福,讲起了健康的爱情。他自认为这是一场游戏。他想象刺激一只小动物似地用这些饱含情意的话去刺激莉扎,看看这个堕入风尘的女子会有什么反应。“难道这么年轻的心灵我都征服不了?”这是一句关键的话。这句话模糊地提醒了我们他何以要用如此温情脉脉的口吻来诉说。他的语气中有一种诱惑的味道。“只要丈夫是个诚实善良的好人,爱情怎么会消逝?新婚的激情会过去,确实的,但随之而来的爱情更美好。两人心心相印,同甘共苦,彼此肝胆相照,不存半点芥蒂。”他描绘了一个梦,一个来自天上的梦。一个因为苦难而透彻,因为透彻而阴暗的人是不会被这梦里的天堂打动的。他知道梦仅仅是梦,现实永远是现实,就像西谚云“石头永远是石头”一样。因此,这个进入诉说状态的嫖客滔滔不绝了一阵后,又惶恐地想道:“哎呀,如果她现在哈哈大笑,我真要无地自容了!”莉扎没有。莉扎迟疑、犹豫而小心翼翼的状态显露了她还是一个未被苦难全然吞噬的人。她在听着,听着自己的伤口被揭开,自己的耻辱和苦难,别的女人健康而和平的生活,老板的榨取和嫖客的蹂躏,每况愈下的现状和凄凉的前景,渣滓般彻底无意义的生活……“别的人常有孩子来扫墓,或是父兄、丈夫来纪念,而你呢——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没有回忆,茫茫世界,没有一个人会记起你……”这个生活在阴暗角落的人显然进入了一种近似迷狂的诉说状态,他对莉扎所有的温情、怜悯、同情以及愤懑里都蕴藉着对自己无可奈何的绝望。正因为这样,他的诉说才显得特别动人。莉扎哭了,又笑了,想抱他,又不敢,只是在他的胸口埋下了头。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会把这个游戏玩得如此逼真。他自己会如此真切地进入角色。我相信在这一刻,这个热忱而阴郁的男人是真诚的,他的话发自肺腑,否则,他就不会留下地址。也许,他还隐隐地爱上了面前这强忍着伤痛的女人。

他那泣着血泪的诉说,让我们感到了某种人性的光辉。那些大篇大篇对苦难的控诉就像是优美的诗篇。这种光辉确实以诗的形式出现过。长诗的作者是涅克拉索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时代人。他的长诗中的主人公成功地拯救了社会底层的女子。那真是充满了力量的形象。仿佛有意在形成某种反讽,陀氏笔下的八级文官第二天早晨一醒来就开始后悔。“干吗把我的住址硬塞给她?她如果来了该怎么办?”与涅克拉索夫的浪漫和力量相比,陀氏更凸现了某种残酷和真实。这个八级文官,这个活得压抑而屈辱,连薪水都不能按时发给仆人的人,时时要提防和遭受倾轧和侮辱的人,他能为一个妓女做些什么呢?更关键的是,他内在的困境早已与外在的困境融为一体。他的内心空空荡荡。只有伴随着戏谑和反讽,他对自己和他人的关怀才会小心地显露出来。这个极度压抑的人,只有在极度反常的状态下,他才能在心灵深处恢复片刻的正常。莉扎正是遭遇了这样的时刻。

叙述进行到这里,小说的高潮自然而然地到来了。也许在一个对黑暗有深入体验的读者眼里,这篇小说的每一个段落都是高潮,都充满了撕开血肉的力量。而尽管如此,接下来的这个场景还是将主人公内心的挣扎、焦虑、懦弱、畏惧、空虚以及情绪的反复跌宕有力地凝聚在了一起,像黑暗的中心以最大的力量刺伤了读者的眼睛。莉扎果然来了,她到来的目的显而易见。“我再也……我想不再去那里干了。”莉扎打破了僵持已久的沉默。沉默本来可以掩饰文官的尴尬和虚弱。而这层面纱被揭开了,一股无名的怒火随之从文官胸口升起,与他那天对莉扎的同情一样,他的愤怒里也蕴藉着对自己深深的绝望。“拯救你!什么拯救!真是笑话!我恐怕还不如你哩!”他那直抒胸臆的气质又喷薄而出。而这次,是出于对莉扎到来的恐惧、愤怒和自轻自贱的冲动。他坦白自己是如何将屈辱变态地发泄到了她身上。他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想要莉扎痛哭,想要她屈辱和歇斯底里。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那就是,他不仅玩弄了莉扎的身体,还得意地玩弄了她的心灵。“为了我自己的一杯茶,我才不管它天崩地陷!你知道不知道?我知道,我是个恶棍,下流痞,自私鬼,懒蛋。”这与其说是扯去了假面的怒骂,不如说是他丧失了任何希望,直面自身的哭号。莉扎恐惧而屈辱地看着他流着泪痛骂自己,突然站起来,扑到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他们都哭了。